从宗教学的角度来看,佛教的超人间性和佛教的人间性各以其不同的特性作用于佛教的基本体系,共同促成这种体系的产生与完成。人间性是佛教的根,超人间性则是佛教的干。离开了根,佛教没有了存在和发展的基础;离开了这个干,佛教全部理论架构和实践体系则难以支撑和运转。以人间性来说,它不仅仅是人间佛教的核心,也是传统佛教自始至终的基础,离开了人间性,过分夸大佛教的超人问性,佛教就会走向消极遁世,就像明清以来我国佛教界日益盛行的追求急证自了的消极遁世心态,导致过分重视死、重视鬼及追求神异的风气,并随意夸大他力或顿悟法门之简捷,走向偏重自利、不顾社会责任的行为习惯。这些倾向都严重地偏离了佛教理论的真谛,歪曲了佛教的形象,不断销蚀佛教存在的社会基础,限制了佛教济世利人作用的发挥,特别是在民族危亡急需全民族振奋的背景下,这些现象尤其显得保守与颓废,人间佛教的倡导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的。从超人间性来说,它不仅仅是传统佛教理论与实践体系的核心,也是人间佛教理论体系和实践体系得以圆满的前提,有了超人间,整个佛教才可具备神圣性、超越性、终极关怀性和深刻的现实批判性等佛教最基本的特性,而离开了超人间性,一切都以人间性为准绳,佛教就不成其为一种宗教,就将失去它的魅力和生命力。
所以,在佛教的总体架构之,人间性的理论与实践是离不开超人间因素的支撑的。也正因为如此,佛教的超人间性对具有强烈人间化趋向的人间佛教依然具有重要的作用。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来看这种作用:一是开示并启发信仰者认识人间,特别是解释人间问题,而认识人间正是人间佛教理论体系的基本前提,如佛教的因果论、缘起论、轮回说等:二是激励并协助信仰者解决人间问题,而解决人间问题正是人问佛教的实践体系的核心,如加持理论、观音信仰、药师佛信仰、布施与精进的说教等等,这种超人间信仰的实践与信仰者在物质生活、社会生活以及生理健康等方面的现实需要相一致;三是指导信仰者接受人间问题,即在不解决或不能解决人间问题时,认可人间问题、包容人间问题并同存在问题的现实趋于和谐,这方面主要是大乘佛教的般若理论及与此相关的实相涅槃理论、见性成佛理论、心净土净理论等,以满足信仰者的精神需要,服务于人类的心灵生活,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实现内在性的超越,这也是人间佛教的重要追求;四是示范和引导信仰者内心向善,利益他人,服务社会,树立积极的伦理观,在现世中不断努力进取。这种善性的示范和引导作用既体现在从事此岸救度的佛菩萨的现世劝化方面,也体现在从事彼岸接引的佛菩萨对往生者的现世要求方面。一句话,没有超人间,就难以建立完善而深刻的人间佛教理论,也不能形成富有魅力的人间佛教实践。
总之,佛教的人间性不能脱离佛教固有的超人间性,因为只有超人间性才能使这种人间性变成宗教性的人间性,而不是政党或其他世俗社会团体的人间性。佛教的超人间性也不能脱离佛教自古以来就有的并一直作为其根基的人间性,因为只有人间性,超人间性才有了现实的基础和真正的价值。
四、超人间性在当代人间佛教中的淡化态势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人间性与超人间性及其相互关系是佛教作为一种宗教的核心理论问题。以此反观当今人间佛教的理论建构与实践推广,我们可以发现,超人间性在当今人间佛教中正处于不但淡化之中。
在理论上,佛教界和学术界已经形成了一种关于人间佛教的相对完整统一的说法,这就是近代以来,因太虚大师等人的倡导而开始形成,经过赵朴初以及台湾的诸多大师不断推广的人间佛教体系。关于这种相对完整的人间佛教体系,学术界已有很多研究。笔者认为,人间佛教的基本特征可以通过以下三个方面来看:第一,在关注的对象方面,人间佛教的理念有两个突出的方面:一是重视生,反对重视死,强调以人的现世生活为本,也就是强调以人为本,反对以鬼为本。与此相关,关注现世反对倾注于来世。另一方面,关心人间,建设人间净土,积极入世,反对厌世、出世、脱离人间,反对完全醉心于彼岸世界。前者是关于生死关系或叫人鬼关系,亦即现世与来世的关系问题,后者是关于此岸与彼岸、亦即入世与出世的关系问题。第二,在实现的方式方面,人间佛教的理念也有两个突出的特征,即,一方面强调理智,和现代科学技术和学术文化接轨,淡化神秘体验,遮掩神圣力量,轻视超人间境界,显示出很强的理性化特征。另一方面,强调与现代社会的适应,利用各种世俗化的手段,参与各种世俗化的运动,顺应各种世俗化的目标,显示出很强的世俗化。第三,在最终目标方面,人间佛教理念也有两个明显的特征,即一方面它以人间净土为归宿,排斥了空间上的他方净土和时间上的来世解脱,减少了现实批判的力度,增加了积极肯定的色彩,显示了很强的现世性。另一方面,人间佛教侧重于把人间净土当作一个相对的过程,缺少终极性的标准,不像彼岸世界那样是一种绝对的超越,显示出明显的相对性。
根据这些特征,我们可以发现,人间佛教,或者说是人间佛教中的一种主要潮流,是在尽力排斥佛教本有的超人间性,把佛教的人间性推向了极端,使佛教的人间性脱离佛教的超人间性向世俗文化乃至世俗团体的人间性靠拢。例如,人间佛教将最终目标确定为建立人间净土,试图将对人生持否弃态度的“消极佛教”转变为肯定人生现实价值的“积极佛教”,这种目的性的重大调整,带来了现实性、功利性、世俗性的剧烈发展,导致了对建立在超人间力量和超人间境界信仰基础上的他方净土信仰的排斥,引起神圣性的不断沦丧。其次,人间佛教以现世的人为关注对象,大声疾呼要建立人的佛教、人间的佛教,把相信来世、相信彼岸、相信鬼神等佛教信仰视为非人间的佛教;再次,把借助超人间力量视做消极,主张以理性为指导,利用各种世俗的力量,不断贬抑神圣的感召力;还有,人间佛教把超人间等同于非人间,将自己与各类超人间信仰对立起来,割裂了佛教原本圆融无碍的内在体系,致使超人间性不断遭到人为的排斥。如果说传统佛教特别是明清时期佛教对人间性的排斥是在侵蚀佛教的根基,遭到太虚大师的批判,那么近代以来盛行的人间佛教的绝对人间化倾向则偏离了佛教的主干,同样会引起太虚这样的有识之士的反思。
正如前面所说的,佛教同人类历史上出现的任何一种思想学说一样,都是应对人类现实问题的一种方式,它在人间产生,在人间发现问题,所发现的问题也都是人间的,问题产生的根源也是人间的,问题的解决方法和问题解决的目标也带有人间性特色。这种人间性是人类历史上产生的一切现象的必然特性。佛教不同于一般思想学说或其他社会现象的关键并不在于这种人间性,而在于它的超人间性。这种超人间性除了在问题的特性分类、问题的解释等方面也有表现外,主要还是表现在问题的解决方法和问题解决的目标两个方面。也就是在解决方法上引进了超人间力量,而在追求的问题解决之后的目标上引进了超人间境界。这是佛教作为一种宗教的本质特性所在,也是其魅力所在。所以,传统佛教的人间性是不离开超人间性的人间性,是与超人间性圆融一体的人间性。常见很多人用佛教的人间性对人间佛教的合理性进行论证,把人间佛教与传统佛教的人间性完全等同起来。其实人间佛教的人间性与传统佛教的人间性是有一定区别的,在某种意义上讲二者甚至是对立的。因为在人间佛教的理论构建中,佛教必然具有的人间性得以继续保持,而与这种必然具有的人间性密切联系的超人间性却受到排斥。太虚大师当年猛烈批判的明清佛教弊端中的核心问题就是以佛教固有的超人间性取代佛教的人间性,从而打破了传统佛教人间性与超人间性的和谐统一,致使当时中国佛教的超人间性与正统佛教的超人间性有了根本的区别。人间佛教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种倾向与明清佛教很相似,就是用佛教固有的人间性取代传统佛教中的超人间性,不断抵消作为佛教本质特性的超人间性,从而也打破了传统佛教人间性与超人间性的和谐统一关系,使人间佛教的人间性与传统佛教的人间性有了根本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