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对北朝儒学的影响(4)
时间:2008-08-15 22:16来源:贵州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作者:王晓卫 点击:
其次,北朝儒士讲诵经书,必升高座。《高僧传》谓唱导佛经有“自升高座,躬为导首”,“别请宿德,升座说法”等形式(注:卷十三《唱导•论》。)。中国人本席地而坐,汉魏儒学经师讲经,犹沿其制。儒家采用佛教升座讲经之仪式,始于北魏,关于此点,牟润孙先生考辨明晰,毋庸赘述。值得注意的是,升座之俗,竞泛滥于北朝儒士之讲肆。不仅名儒经师时升高座,纵生徒童稚,亦得升座。北魏中书博士张天龙讲经,必令生徒上座持本诵读(注:《魏书》卷八二《祖莹传》。)。北齐崔达孥年方十三,从儒师学得解说周易二字,其父便“集朝贵名流,令达孥升高座开讲”(注:《北齐书》卷三十《崔暹传》。)。直到隋初,升座讲诵儒家经典,仍为常见之事。
以上为佛教对北朝儒林讲诵经书的影响,佛教对北朝儒生著述形式的影响更为突出,主要表现为义疏之体的流行。
牟润孙先生指出:“讲经而著为义疏,以释氏为先。”(注:《注史斋丛稿》第248页。)此言足以发千古之所未覆。牟先生又指出,南北朝时期,经与疏本不在一本,经文与注为母本,义疏则为经注所生之子本,北魏大儒徐遵明临讲“持经执疏”,正与僧徒译经时行翻行讲的形式相同(注:《注史斋丛稿》第241~242、258页。)。讲儒家经典而仿释氏撰为义疏,始于南朝。北朝则以刘献之为最早,《魏书•儒林》本传称其撰《毛诗章句疏》三卷,此与其未就之《涅磐经注》当取同一体例。《北史•儒林传序》云:“通《毛诗》者,多出于魏朝刘献之。”是献之仿释氏所撰之疏,几乎影响整个北朝之学《诗》者。临讲“持经执疏”的大儒徐遵明,《魏书•儒林》本传称“其学徒至今浸以成俗”。遵明又以永嘉旧本《服氏春秋》为母本,手撰《春秋义章》三十卷,与南朝慧远之《大乘义章》相映成趣。慧远之《大乘义章》,陈寅恪先生誉为“六朝佛教之总汇”(注:《大乘义章书后》,《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61页。)。徐遵明之《春秋义章》,前人多不注意与《北史•儒林传序》合观,故不识其影响所及。《儒林传序》云:“河北诸儒能通《春秋》者,并服子慎所注,亦出徐生之门。”由此可见,遵明以后,河北诸儒讲《春秋》,所持之经必《春秋》经文及服注,所执之疏多为遵明之《春秋义章》也。北周熊安生撰《礼记义疏》,《北史•儒林传序》云:“其后生能通《礼经》者,多是安生门人。”《北齐书》卷四四《儒林传》称:“凡是经学诸生多出魏末大儒门下。”又谓诸儒“多自出义疏,虽曰专门,亦皆粗习也”。是东魏北齐之世,讲家儒经典而仿释氏撰为义疏,浸为风气矣。传中“专门”、“粗习”二语颇堪注意。“专门”一语说明诸儒自出之义疏,与儒家旧有之训诂章句体例有别;“粗习”一语说明诸儒但求迎合潮流,不暇严守汉魏经学之旧墙垣。兹录《隋书•经籍志》所载北朝经学义疏类目录于下,虽十不存一二,亦可略睹当时诸儒自出义疏风习之盛。
《周易讲疏》十三卷,何妥撰。《尚书义疏》七卷。《尚书述义》二十卷,刘炫撰。《毛诗义疏》二十卷,舒援撰。《毛诗谊府》三卷,元延明撰。《毛诗义疏》二十八卷,沈重撰。《毛诗述义》四十卷,刘炫撰。《毛诗章句义疏》四十卷,鲁世达撰。《礼记义疏》二十卷,沈重撰。《礼记义》十卷,何氏撰。《礼大义章》七卷。《春秋五十凡义疏》二卷。《春秋左氏传述义》四十卷,刘炫撰。《春秋公羊疏》十二卷。《古文孝经述义》五卷,刘炫撰。《论语义疏》八卷。《论语述义》十卷,刘炫撰。《五经大义》十卷,樊文深撰。又五卷,何妥撰。《七经义纲》二十九卷,樊文深撰。
由于诸儒喜为此专门之义疏,遂推延及于儒家经典以外之典籍。如徐遵明之大弟子李业兴,撰《七曜历疏》、《七曜义疏》等,正反映义疏流行之程度。
余论
综上可见,佛教对北朝儒学之影响,因人而有程度上的差异。若高允、刘献之、徐遵明等大儒,与佛教因缘既深,其治儒学之心法亦颇具佛家色彩,其思想境界与儒学造诣亦臻北朝之巅峰。若张吾贵、熊安生、刘炫等大儒,与佛教有一定因缘,或讲儒典而取释氏之讲唱形式,或传儒典而仿释氏撰为义疏,论其深度固不能与“领新悟异,发自心胸”者相比,但正因其浅易,故能骇然动俗而蔚然成风气。
是知一种久远之文化,端赖此种文化之维护者多角度地维系,所谓多角度,即包括取异种文化之于我有益者,作为我久远文化长生之营养素。后人每夸北朝经学未坠之业,殊不知,若无刘献之之《毛诗章句疏》,则《毛诗》或绝于河洛;若无徐遵明之以心为师,所谓“徐生之门”或无从树立;若无张吾贵之能讲唱,其门徒或不能至千数。
进而论之,我久远文化之维系者,纵使对异种文化倍加防闲,亦不能不因对异种文化之注视而受其潜移默化。唐之韩愈,高扬“抵排异端,攘斥佛老”之帜(注:《昌黎先生集》卷十二《进学解》。),而其所作五言长诗《南山诗》,在文体上实受昙无谶译《佛所行赞》之暗示(注:饶宗颐《澄心论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9~71页。)。是中国之儒者,欲完全拒绝外来文化之影响,终不可能。陈寅恪先生指出:“宋儒若程若朱,皆深通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覆夏也。乃求得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采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注: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11页。)北朝诸名儒,有积极吸收异教者,亦有态度如程朱者,至于如韩愈那般固护者,则未之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