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佛学与近代社会思潮(2)
时间:2008-01-30 18:17来源:学术研究,1995年第1期作者:麻天祥 点击:
梁启超对佛学研究涉足甚广,但作为纯粹意义上的佛教哲学研究,无论在数量上,还是在质量上,都远不及其在佛教史、佛教典籍研究方面的贡献。然而他毕竟还不同于康有为、蔡元培等,纯以佛学为经世的借用工具,而是把佛学作为他认识社会、认知人生的部分根据。佛教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他的宇宙观、人生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渗透在他的政治思想、学术思想、社会观念、文化观念之中。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一条思辨之路。梁氏的佛学研究之一是心理分析。他认为佛法就是心理学。从心理学角度,对佛法进行专门剖析,是梁氏的一大创造。然而他对佛教哲学的研究尤为突出的是与西方哲学的比较研究。他用斯宾塞的实体不可知论比附佛学;用佛教的“无我”肯定笛卡尔的“我思”否定“我在”;他吸取马赫关于一切客观存在都是心理产物的精神--元论,充实其唯心主义的人生观和社会观,又以佛教的慧观思想否认马赫的感觉经验……总之,唯心主义愈彻底,在其思想上的顺化愈迅速。他特别欣赏康德的“先验知性论”,进一步强化了他的信仰主义。并在信仰主义驱动下表现了积极的参与精神。
时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熊十力“评判佛家空有二宗大义,而折衷于《易》”,⑧旁参西文哲学,以“反本为学”,强调“反求实证”的创造性思维。他用主体构建客体,在对法相宗万法唯识观念扬弃的基础上,构建了他那翕辟成变,体用不二的本心本体论。他强调本心本体,无形、无相、非空,唯有“反求实证”,才能深切体认,才能自识本心,返本体仁,力图以此重塑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
应该指出的是,谭嗣同、梁启超、章太炎、熊十力的佛教哲学研究有一定的联系,但它们的性质很不相同。谭氏佛学重在经世,带有鲜明而强烈的政治色彩;梁氏则多以佛法为研究对象,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继承和转化的历史责任。章氏的研究志在进行而且实现了传统哲学的革命,成就了一个新的哲学体系。熊氏则是充分运用了佛学的辩证思维,形成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理性思维的整体。可以这样说,近代能够称得上哲学家的只有章、熊二人。
如果说佛学的思辨之路是在理性思维的层面,从本体高度观览现实社会和人生的话,它的救世主义则是其经世之路的核心内容。虽然佛家因慨叹人生之苦而悟万物皆空,处处表现其不甘沦溺俗界生死海的精神,其后发展而为追求一种无生、无死,也可以说是超越一切的永生境界。这种虚幻的追求,显然是出世的。但是大乘不舍世间、自利利他;小乘虽然追求个人解脱,自证生死,但根本目的也在于救人脱离生死之海。所以又都具有积极入世的一面。所以,自魏源以下,思想家无不袭取佛法中的入世精神,逐渐形成一条以经术求治术,以佛法求世法的经世之路,治世兼而治心,便是其经世的具体实施。
魏源率先以佛经入世。他认为治世必本于心存泽物,致用首当人尽其才,人才尤须归本于人心的净化,把价值根源的人心为其经世之本。致用--人才--人心三者的逻辑推衍,使佛法和世法,治心和治世,从体用关系、社会实践的关系上密切联系起来,形成了治心为本、治世为用的净土思想。
梁启超同样把着眼点放在传统道德危机上。面对破碎山河,他痛感“哀莫大于心死”,因此主张以“国学的第二源泉”,世界文化的最高产品--佛学,为精神战胜的武器,摆脱“心为形役”,甘做自己奴隶的麻木状态,“把精神方面的自缚摆脱净尽”。⑨特别在他生命的后期积极从事社会教育、学术研究、力主新民、开民智,改造国民性的根本方针。他以佛的绝对超越意识,结合儒家“知不可而为”的积极进取精神,形成了他那不怯不退,以尽性主义为核心的东方人生哲学,进一步展开了他的佛教救世思想。
章太炎认为,自宋以后,“朝有谀佞,而乏奸雄;野有穿窬,而鲜大盗;士有败行,而无邪执;官有两可,而少顽嚣。方略不足以济其奸,威信不足以和其众。”⑩道德人心日趋日下是亡国灭种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他又确信“世间道德,率自宗教引生”,宗教均以“有益于生民道德为其准的”。(11)所以他大声疾呼,“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倡导用佛教的无生、无我、平等,众生皆佛和三轮清净的思想,矫治畏死、拜金、奴隶、退屈和德色之心,培植“自尊无畏”,“依自不依他”,百折不回的精神。
杨度的心物二元论,尽管表现了安分随缘自我解嘲的消极态度,但他仍然以“心超世界”为其终极追求,反复强调要求得“本来无我平等之心”,同样反映了他不能忘情于政治的思想倾向。
康有为救世主义的大同理想,是“治世”的典型代表。他接受了佛学“众生一体,慈悲普度”的思想,故“日日以救世为心,刻刻以救世为事”,以去苦求乐的自然人性论,人生皆苦的泛苦论以及小康救世的渐进改良社会观,编织起他的救世之网,撒向了现实社会的茫茫苦海之中。康氏的佛教救世主义不是以心力感佛力,着重自心的解脱,而是以救世主的身份,现身于世,普度众生;不是依经说法,而是无师自通,以己意进退佛说;不单纯强调治心为本的解脱之道,尤其通过对致苦之源的分析,说明改造社会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他特别强调人生皆苦,三界不安的原因是在社会内部,因而把批判武器的锋芒指向封建国家,指向论证封建制度合理性,桎梏人们思想的传统观念和文论形态。提出以“至平”、“至公”、“至仁”的大同太平之道,消除造成一切差别和苦难的九界,趋向平等、博爱、极乐、圆满的大同世界。去苦是救济众生,求乐是改造世界,充分反映了其思想上的进步性,而渐进改良的小康救世观念又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梁启超在其学佛的早期,其意识深层已经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即对自己内心精灵的深切信念和对佛教某些义理的理性信仰。这种信念和信仰不因载体所处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始终潜藏在心理深层,并不断向主体的伦理观、人生观辐射。故其终生未改爱国之心、立宪之志和新民之道。新民是治心,立宪、爱国则是治世。应当说其治世的思想同样基于“知不可而为”,具有典型信仰主义色彩的东方人生哲学。他又强调指出“出世间法界”不在彼岸和来世,要求人们灭一切分别相,因而无家可出,无世可出,立足世间,度人济世,积极投身于戊戌变法及其后一系列立宪救国的活动之中。应当看到,梁启超的救世思想着重在“治心”方面,他指出佛教思想所以宜于治世,在于它能发起人的信心,古今中外“英雄豪杰能成大业轰轰一世者”,“宗教思想为之也”,因而,从宏观上归纳了佛教的治本作用。同时又对佛教致苦之源进行了微观上的分析,反映了梁氏救世思想的日臻完善和佛教入世转向在理论上的突破。同样也必须承认,这是比康有为大同救世主义还要不现实的空想,他有意无意地回避了残酷的“人治之苦”,即社会现实问题,表现了知识分子有心救世,无力回天自我解嘲的焦急彷徨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