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是內部空洞的問題。由於專業的訓練機構一面倒地偏重具有異化特性的學術裝備的補充,即使研究者有心就佛陀教法的內涵好好準備去做擴及全面且具深度的鑽研,也往往發現要不是時間不允許,大概就是不得其門而入。所謂時間不允許,因為光是去學會必要的學術裝備且進而知道如何用在與佛教有關的資料或課題上,就已經是夠嚇人的工夫,幾乎可以佔去學習階段絕大部分的時間;等到學位熬到手,即刻面臨「若不發表文章就別混下去」(publish or perish)的現實壓力,必須忙於把已經學到的東西一一用出來,卻很不容易再有時間補足以前所欠缺的在經典作品上的基礎工夫。至於所謂不得其門而入,指的是因為種種因素而讀不進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結果,專業的訓練機構出身的相當多數的人就這樣和大部分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擦身而過,使得佛教研究在最重要的實質內容上,跑出特大的窟窿。在這內部空洞化的學術危機下,要去指望從佛教的真材實料發展出針對佛教的佛教的進路,似乎更加遙遙無期。這就可以看到異化趨勢惡質的一面:如果學了一大堆很可能不怎麼相應的學術技巧,卻在研究內容的奠基上始終留下一個大窟窿,有什麼意義?
第四是外環宰制的問題。這個時代,掌握學術往往意謂著握有權力和權威。特別是在內部空洞化的情況下,帶有學術包裝的異化的研究進路,雖然根源於學術社群的其它學科,亦即根源於對佛教來說屬於外圍的環圈領域,但是針對佛教本身的資料,尤其是牽涉到整理、解析、詮釋、和批判等學術工作的場合,卻極易產生宰制的效力。換言之,當整體的學術環境不是很有利於研究者沈潛在經典作品的內在世界的時候,經典作品被扭轉成學術工具操控的對象,而其整理權乃至批判權即傾向於大量落入很少數類似科技菁英的手上;這些菁英有一個特色,也就在能夠很快速將學術社群的其它學科最新發展的研究進路或論述觀點相當有手腕地用在佛教的資料或佛教的課題上。結果,佛教研究將和一般學術社群的典範亦步亦趨,並且變得越來越工具化與專門化,專門到不是一般非學術圈的人士所能置喙,也專門到可能和佛陀的教法漸行漸遠。接著的問題,將不會是西方人懂不懂佛教,因為那已經不是一個問題了,問題是少數的研究菁英將很得意地宣稱,不懂他們佛教研究界的論述裝備即不懂佛教,而一般人對這些菁英,好像只剩要不是自卑就是予以崇拜的份。由戴上學術光環的外圍環圈來宰制被掏空的內部,大概就是異化研究所釀成的問題循環的最終寫照。
五﹒揚棄異化的弊病
佛教在這個時代不見得一定要借助於一般的學術社群。在面對現代人的生死煩惱、無明遮障、以及不得自在等種種的問題時,佛教以其自身的法門與義理儘可保有極大的揮灑空間。相對的,面對生死煩惱等問題,現代的學術並不直接提供像佛教那樣的解決之道。然而,經由以上幾節的討論,吾人可進一步探問,果爾佛教研究在當今之世要確立學術上專業的地位,或者說吾人在做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的努力時,上述異化的弊病是不是可以給避免掉。根據筆者的經驗,事在人為,很多的弊病應該可以在相當程度不必發生。問題是「如何」。
由於筆者一己的經驗實在極其有限,再加上筆者相信且尊重多元的研究進路,因此不適合且不可能在此發而為全面的闡明。無論如何,首先值得特別強調的是,防止弊病有賴痛切的反省;也惟有不斷的反省,才談得上從偏差當中漸次修正過來。本文重點之一,恰好是把一己反省的心得交代出個條理來。然而,光是反省當然不夠。在此,筆者希望進一步提出一些參考要點,使得在迎向專業的佛教研究的同時又能不至於掉入異化的圈套。這些參考要點,既非全面的,亦非務必遵守的作業準則,只是供大家參考用的一些想法罷了。
扼要地說,若想揚棄佛教研究專業化過程中的異化弊病,重點的做法應該是把上述雙重異化的方向倒轉過來。具體言之,針對內容上的異化,改為老老實實在佛教的原典下工夫;針對方法上的異化,則改為從佛教的資料本身發而為相應的論述架式或研究進路。
佛教的原典包括經典及其衍生的論著與註疏,此外,碑銘、尊像、建築遺跡、以及各式各樣的第一手史料等,也都是相當寶貴的資料。從事佛教研究,正如任何其它人文學科上的鑽研,再也沒有比原典上的工夫來得更根本的了。一方面,專業的訓練機構不該只偏向於供應空殼子式的學術裝備,也有需要在佛教的原典提供夠廣泛且夠深入的訓練。另一方面,若是準備從事專業的佛教研究,則應考慮投注雙重的工夫,在盡量滿足學院既定的課程的同時,也固定挪出時間逐一或甚至反複精讀原典,如此方乃足以論及長期悠遊於原典的世界。這是因為至少就佛教的原典而論,若想在廣度與深度都達到像樣的水準,似乎沒有速成的辦法,也不是說把空殼子式的學術裝備學會之後再以打遊擊的方式隨機補充材料就弄得出有實質內涵的研究成果。總之,在當前的學術環境下,盡量去滿足學院的既定課程,可藉以在現實的機制下活存過來,進而取得一定的發言權與詮釋權,至於同時在原典上慢慢磨,則可充分照顧學問之本,不僅不至於輕易就被異化的洪流所淹沒,而且可以積蓄學術上真正有所建樹的本錢。
原典上的工夫,再怎麼去強調其重要性也不會太過份。然而,光是熟悉原典,仍然不等於學術,因為現代的學術講究的是資料的整理、解析、詮釋、批判等工作,藉以得出資料內容的類別(type)、模式(pattern)、理論架構、歷史階段、或內在意涵等可構成學術論述的項目。原典大致是現成的材料,但是學術論述的項目卻需經由學術的加工、克服一道又一道的瓶頸之後的產物。所謂揚棄異化而同時保有學術專業的佛教研究,即意指幾乎完全植根於佛教的資料來從事整理乃至批判的工作,且從而建構出相應的類別乃至內在意涵等學術論述的項目。若能嚴格遵循這樣的一條內在建構之道來逐一突破學術工作的瓶頸,則獲得的成果,不僅是通過學術的手段從內部資料來達成對佛教的認識,而且也使佛教研究不必老成為學術社群的一個負債,反而能藉由本身積極的建樹,發揮對於學術社群真正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