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珠慧海(生卒年不详,马祖道一的弟子)云:“求大涅盘是生死业,舍垢取净是生死业。”又云:“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显。本来,涅盘和生死、垢和净、缚和解,都是相对的;唯有从生死才知有涅盘,从垢才知有净,从缚才知有解。因此,追求涅盘一定是在生死中,追求清净一定是在垢秽中,追求解脱一定是在束缚中。唯有心无所著,既不畏惧生死,也不追求涅盘,既不讨厌垢秽,也不心喜清净,既不感到束缚,也就不用解脱。那才是活活泼泼、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禅的生命现象。
禅是活泼的生活
禅的本身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而是一种生活的理念、方式、内涵,不过跟平常人的生活不同。禅者生活的目的,不是为自己追求什么、表现什么、丢掉什么,也不一定要为环境的好坏而欢乐及苦恼,只要跟著一般人过平常的生活,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做,能做的做,不能做的不做。努力,既不为自己也不为他人,只是尽其生活的责任。所以,他的原则,既是心不随境,同时也心不离境;不随境迁,是禅定的工夫;心不离境,是智慧的作用。也就是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能寂所以离相无相;能照所以日常活用。活用而不流俗,亦无烦恼,那是智慧的功能。普通的人,心若动便迷失了自己,心若静便闭塞了自己,那不是禅者的生活。
现在举二个例子如下:
一、《六祖坛经》云:“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仁者心动。”
这个故事许多人耳熟能详,是因为六祖惠能大师在广州法性寺,见到二僧议论风和帆,一曰风动,一曰帆动,争持不下。惠能大师告诉他们:“那个动的现象,既不是风也不是帆,而是你们二位自己的心。”心随境动,所以知道景物在动,这是常识,并没有错。如果深一层考查,知道景物在动的,是人的心,也没有错。如果坚持认为帆动或者风动,就成了引生烦恼的原因。可是,凡夫的心动,叫做分别和执著,因为他有主见,就是心有所住,就会失去活泼自由的精神。禅悟者的心,照样会动,不过心无所住,没有执著,所以是智慧的照明作用。因为心无罣碍,所以活泼自在。
二、《六祖坛经》的〈无相颂〉云:“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又云:“烦恼暗宅中,常须生慧日。”
类似这样的理念,在禅籍中可以发现很多。许多人误解禅宗,扭曲佛教是消极、逃避、厌世的,也的确有许多学佛学禅的人,表现出这样的心态。事实上,禅宗是绝对积极、入世、化世的。它不仅是理论也不仅是信仰,而是一种活泼、自在、踏实的生活。只要能够练习和体验到不因为顺逆环境而产生爱瞋的冲动,就能太平无事,自由自在。所以,佛法就平常生活之中,离开平常生活而追求佛法,那就像龟毛兔角,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因为,悟前的禅者,只要知道他们未悟,便与悟境相近,一旦发现事实本来如此,摆下一切欣厌的执著,就是悟境现前。可见,迷与悟,原来贴邻而住,甚至就是一物的二名,智慧生于烦恼而用于烦恼。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犹豫不决,爱此瞋彼,就会处处障碍,常常遇鬼。
如果,见怪不怪,知道是烦恼而不拒不迎,当下就是智慧,就能左右逢源地洒脱自在。
禅是运水与搬柴
现代人的工作所得称为薪水,有它的典故,是指古代的读书人和官吏,淡泊清廉,生活得非常节俭,朝廷所给的待遇,仅够买柴烧水,而不敷主食与副食之需,所以称为薪水。
在古代禅修者的生活,比之于书生还要简朴,连柴与水都无人提供,必须自给自足,所以人人需要劳作,每天的恒课之中,一定会有运水搬柴的“坡事”。故在禅语之中,就有庞蕴居士(?七八五——八O六?)所说的“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便是禅悟者的生活写照。这也就是说,对于禅者而言,日常生活中,处处是禅机,待人接物时,事事有禅意。
生活就是禅,在今天的社会,除了家庭生活还有工作环境、社会的环境,在工作环境之中,又有工、商、农,还有军、公、教,乃至自由职业的宗教、文化、娱乐、餐钦等生活方式。不像古代禅者生活那样地简单,从早到晚只有寺院的作息。所谓吃饭、睡觉、走路,以及厨房和庄园的工作。所以在禅宗的语录中,常常发现禅师们就用这些生活现象,来表达他们活用的智慧,例如:
一、源律师问珠慧海:“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问:“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眠。”
二、有一僧问沩山灵祐:“师的道法为何?”师曰:“一粥饭。”
三、有一僧问赵州从谂(七七八——八九七):“学人迷,乞师指示。”师云:“吃粥也末?”僧云:“吃粥也。”师云:“洗钵去。”
四、黄檗希运(?——八五O)曾云:“终日吃饭,未曾咬著一粒米,终日行路,不曾踏著一片地。”
以上四个例子,都讲到吃饭,其中一个例子讲睡眠,一个例子讲行路,实际上,就是以此而代表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卧、衣、食、住、行的生活行为。未悟的迷人,把“道”看得很玄,想得很远,真像儒圣所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又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可是通过禅者的体验,‘道’并没有那么神秘。只要凡事离瞋、离爱、离自我中心的价值判断,那就是道、悟、解脱、智慧。总之,禅不离现实的生活。
在两年前,有一位居士,送我一盒好大的紫色葡萄,经过供佛之后,他一定要我吃给他看,我初尝一口,觉得非常鲜美,甜度适当,而且有馥郁的清香,所以我连声说好吃,旁边一个弟子见了就说:“看,师父也贪吃。”那位居士在一旁,看了非常欢喜。到了第三天,那位弟子把葡萄依旧全部留给我吃,而那位居士又给我送来了另外两盒同样的葡萄。我就对他们说:“我没有准备开葡萄酒厂,为什么把这么多的葡萄给我?”
他们一僧一俗,异口同音:“怎么师父前天爱吃,今天又不爱吃了?”
我向他们笑笑,欢一口气:“好吃,是事实,贪吃则不然。”然后告诉他们:对于一个修行的人而言,应该也有和常人具备的常理、常识和常态的价值判断,但他如果对好的就贪,不好的就瞋,那就离开了道心。
禅非南北与东西
本文开头就说,禅境不是能够通过语言、文字、思考而加以说明解释的,所以称为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教外别传的心法。凡是时间上的过去、未来、现在,空间上的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符号的标志,没有一定的意义,也不代表实质的东西。但是,宇宙的存在,离开这些之外,也就成了虚无的观念,但看我们如何去体验,是则处处是,非则样样非,这在禅宗的公案之中,也可以见到不少的例子,那就是不离方位、不著方位、不离时空,不著时空的禅者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