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道中庸言,因为圣人的境界是“究竟无得”,所以圣人的生活,无异于平常人的生活,所谓“著衣吃饭,屙屎送尿”,“平常心是道”。这是由圣入凡。新理学称之为“超圣”,是所谓“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圣人虽做平常事,但又与平常人做平常事不同,这个不同就是悟与不悟、觉与不觉的不同,用新理学的话是境界的不同。因此,禅宗超过了玄学,将凡圣打成一片,将世务与妙道、高明与中庸融为一行。此正是新理学“极高明而道中庸”之义。
新理学同时也指出,禅宗尚有一间未达之处,既然担水砍柴是妙道,“何以修道的人必须出家?何以‘事父事君’不是妙道?”如果将禅宗的思想,推至其逻辑的结论,则是如后来的理学尤其是心学的主张。因此,禅宗于此处尚须下一转语 1 。“宋明道学的使命,就在再下这一转语。”这也是新理学“接着讲”之处。新理学还指出道家和禅宗都未说及理世界。他们只说到超乎形象、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者,而没讲到不可感觉而可思议者。禅宗等偏于空的方面,但理是超乎形象而又可思议的,是存在的。新理学讲不著实际,经虚涉旷,只是认为其形象的内容是空的,而不是以为人生或世界是空的,这是新理学与禅宗一派的不同。理世界的发现则是宋明道学中理学一派的贡献,这也是新理学“接着讲”的一处。新理学还认为道玄禅这一传统,其总的倾向是独善自身,逃避社会的。尽管有这些批评与不同,但新理学还是将自己视为道玄禅这一传统在现代的继续,将自己的哲学归功于受此传统的“启发”。这是因为在基本的哲学观念和命题方面,他们有相近相似之处。这些相近相似之处即是所谓经虚涉旷,不著形象而超乎形象。新理学的四个基本的哲学观念和命题:理、气、道体和大全,后三个的基本规定与道玄禅相近乃至相同,它们都虽说到实际,但没有积极地说什么,没有具体的内容。此外,新理学虽“接着”旧理学讲,但旧理学常把抽象的理赋于具体的内容,以为穷理是穷所有理的具体内容,因此圣人是无所不知的。新理学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新理学的穷理是指知每一事物必有其理,至于其内容则不在穷究之内。在这个问题上,新理学认为以往大部分中国哲学家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误以为圣人,专凭其是圣人,即可有极大底对于实际底知识,及驾驭实际的才能”。而禅宗却是了解并说明了这个意思。禅宗明白承认圣人专凭其是圣人,不必有知识才能。新理学认为这是自己与禅宗的又一相近之处。
综前所述,新理学以“极高明而道中庸”为标准,对于禅宗作了与旧理学不同的评价,突出了禅宗在中国哲学史中的转承地位,以为禅宗上承道玄而集其成,下启新旧理学而开其来。新理学还将道玄禅义释为一有在内关联并递相超越的哲学传统,并把他们纳入新理学的体系之内,从而使禅宗一派的哲学传统,具有了现代意义,为新理学阐发其理论提供了传统的资源。这在以下的方法论问题上会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二、禅宗在新理学中的方法论意义
禅宗对新理学的另一“启发”,则是其方法。新理学对禅宗的方法论意义,有一总的评价,它说:“新理学与旧禅宗可以‘相得益彰’。学禅宗底人,不知新理学,则不易得到真正形上学的脉络骨干。学新理学的人,不知禅宗则不知形上学可以如是简单空灵。”事实上,新理学的作者早在其《中国哲学史》中就注意了禅宗的方法论意义,指出禅宗对于佛教哲学中的宇宙论,虽没有什么贡献,但对于修行悟道的方法,则“辩论甚多”,禅宗虽无形上学,而其所说方法,“实皆有形上学的根据”,并认为寻出禅宗所根据的形上学,“在学问方面,实一有趣而重要之工作”。可以说,新理学也是接此端绪,自新理学的立场,具体地做了“寻出”的工作,并以之为新理学的“相得益彰者。”
新理学认为“哲学乃自纯思之观点,对于经验,作理智底分析,总括,及解释,而又以名言说出之者”。这是就哲学的方法及哲学的出发点来说的。换言之,新理学自谓其为真正的形上学,真正的形上学的工作,是对于一切事实作形式的解释,它不在于增加人的积极的知识和技能,而在于提高人的境界。新理学认为真正形上学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形式主义的方法,或曰正的方法,一种是直觉主义的方法,或曰负的方法,正的方法是以逻辑分析法讲形上学,负的方法是讲形上学不能讲。讲形上学不能讲,也是一种形上学的方法,因其对形上学的对象有所表显,有所表显即是在讲形上学。用直觉主义讲形上学,可以说是讲其所不讲,这种方法也可说是“烘云托月”的方法。换言之,正的方法是从正面讲形上学,负的方法是从侧面讲形上学。新理学的方法是正的方法。而禅宗的方法是负的方法。
前面已述,新理学将其哲学视为真正形上学的“脉络骨干”,这是因为新理学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正面建立了形上学的对象,即理、气、道体和大全,新理学说:“真正形上学的任务,就在于提出这几个观念,并说明这几个观念”。新理学指出,传统形上学的对象是所谓上帝存在、灵魂不死、意志自由,但由于经过了新逻辑学派(维也纳学派)的批评,被证明为不可证实的臆语,而被推翻。然而,新逻辑学的批评,却于新理学无干。因为新理学完全避免了旧形上学的诸种弊端,新理学所讲的形上学命题,不对事物作积极的、实质的肯定,只作逻辑的、形式的肯定。所谓形式的、逻辑的,意思是“没有内容底”,是“空底”,而积极的、实质的,意思是“有内容底”。新理学认为这种方法可以说是“一片空灵”,“哲学史中底哲学家所讲底形上学,其合乎真正形式上学的标准的多少,视其空灵的程度。”如新理学只形式地肯定山有山之理,水有水之理,至于山水之理的具体内容则不作任何规定。因此,它对实际虽说了些话,而实是没有积极地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