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破斥恶声
沈剑英先生对于真唯识量的批判不遗余力,可算是反对真唯识量的代表。他的说法有些是时代问题,用语令人极为不爽,比如说,“玄奘故作高深”(以井蛙之浅智,测于巨海之深广,无望洋之叹,反拨巨海为无);“(真唯识量的宗)集中表现了大乘佛教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及其主观唯心主义的猖獗”(执“现实世界”为实有,故常处轮回而不觉知,若有人弹指令之醒,反恼其打扰迷梦,其愚真不可及也。当今世上,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究竟谁猖獗?而且,将佛教唯识学与西学语境中的唯心主义混为一谈,也充分反映了沈某人基于机械唯物主义的误判与无知);“用‘真故’二字自我标榜,以逃避过失”(沈某人于从未理解大乘胜义,故说此言); “将唯心主义冒充真理”(唯物主义就是真理?);“玄奘很善于玩弄概念”(解有不及,则迷生焉);“玄奘组成了这么一个别扭的命题,来掩饰其主观唯心主义论题的脆弱及其论据的空虚”(如果辩破非真能破,却说立论空虚,反证于自己空虚);“此量在大疏的吹捧下越传越神”等等(见《“真唯识量”略论》,一九八零年七月的《哲学史论丛》)。这些红卫兵式的攻击语言,鸱鸮之声,或可付之一笑,或应发大雷音,作狮子吼,以裂其胆。
首先,他说真唯识量的宗支其实是个似宗,他的理由是:用“真故极成”其实避不开“所别不极成”,因为玄奘法师说的“不离眼识”的是相分色而不是本质色,色有相分色、本质色的区别,“小乘只同意有本质色,而不承认有相分色”。这个说法是不妥当的,因为双方争论的只是柱子等这些色,柱子等才是极成的,在大乘唯识教法里,柱子等这些色是假有的相分色,阿赖耶识里的种子是产生相分色的渊源,叫本质色(或称本质相分)。这只是概念上的事儿,正量部根本就不承认阿赖耶识,怎么会承认你大乘唯识教法里说的“阿赖耶识里的种子是产生相分色的渊源”的这个“本质色”?所以,说人家承认本质色不承认相分色的说法是错误的。沈剑英先生说“小乘同意有离于眼识的本质色,但不同意有不离眼识的相分色”,其实不是的,在《宗镜录》中是说,“大乘宗有两般色,有离眼识本质色,有不离眼识相分色,若离眼识色小乘即许,若不离眼识色小乘不许。”在这一句话中,在说大乘时用了本质色、相分色,而在说小乘时没有相分色、本质色,只说了离眼识色、不离眼识色。在蕅益法师的《玄奘大师真唯识量》中说,“离眼识本质色”是“第八识的相分”,“不离眼识相分色”是“眼识自所变起”,这就很清楚了,小乘只说有“离眼识色”,而没有说“离眼识本质色”,小乘的“离眼识色”就是柱子等,小乘说柱子等就是离眼识色,小乘所说的“离眼识色”绝不是大乘说的“本质色”,而是大乘说的相分色。沈剑英先生把大乘说的“本质色”说成了小乘说的“离眼识色”,恰恰是弄反了,小乘的“离眼识色”是大乘的“相分色”才对。沈剑英先生混淆了小乘的“离眼识色”与大乘的“本质色”,所以才说玄奘法师的真唯识量是“所别不成”。沈剑英先生的这个错误到了1985年,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因明学研究》时仍然保持,是在这个版本《因明学研究》的第164页中,错误是一模一样。在这个《因明学研究》于1996年重印时,保持了原书的错误。在199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玄奘研究》(马佩主编)中,沈剑英先生的错误观点还是没有改变。其2002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修订版(东方出版中心出版)中,沈剑英先生还是说“小乘同意有离于眼识的本质色,但不同意有不离眼识的相分色”,其坚持谬种流传之精神,可谓一以贯之。
沈先生又说真唯识量的因支是个似因,犯有“有法差别相违”过,他的理由是“色为初三摄是立敌共许的,但说色是眼所不摄的,则为论敌所不许”。沈剑英先生的这个错误还是因为他把真唯识量宗上有法“极成色”当作了唯识教法的本质色。其实极成色根本不是大乘所说的本质色,而是大乘说的相分色,也就是小乘所说的离眼识色,这样呢,恰恰“色是眼所不摄”是共许的而不是不共许的。
沈先生还说真唯识量的喻支也是似喻,理由是:同喻依不符合“同喻依必须在宗、因二法所表述的属性上与有法相同”这个规则。这个规则的一般说法就是“必须既是因同品又宗同品”。真唯识量的因支是“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眼识是符合的,真唯识量的宗后陈是“不离于眼识”,也就是说符合“不离于眼识”的就是宗同品,眼识怎么能离开眼识自己呢?当然是宗同品。在因明中,宗同品是要求除宗有法而不是除宗法。如果除宗法,由于宗依无故,宗体也就不存在了。争论的主题消失了,你还争论个什么?沈先生的误解还在于如前喻简别中所说,把宗法的“眼识”与同喻的“眼识”错当成同一概念,不知宗中所指为相分,喻中所指为见分。 再说,自己证明自己的方法在玄奘法师以前就有。如胜军论师的比量:
诸大乘经皆是佛说,(宗)
两俱极成非诸佛语所不摄故,(因)
如增一等阿笈摩。(喻)
据说这是胜军四十多年深思熟虑的产物,“时久流行,无敢征诘”。这个比量是说,大乘的经典都是佛说,因为它也是由佛语所统摄,如同小乘的增一等阿含经为佛语所统摄一样。由于小乘根本不承认大乘经为佛语所摄,胜军在因支上加“两俱极成”共比简别语,这是一厢情愿,强加于人,犯他随一不成过。玄奘游学印度从师胜军后,发现这个比量的致命伤,将“两俱极成”改为“自许极成”:
诸大乘经皆佛说,
自许极成非佛语所不摄故,
如增一等阿笈摩。
这是把共比量改成了自比量。意即:诸大乘经典都是佛所说,我们大乘自宗承认它不是佛语所不统摄,正如你们小乘人认为增一阿含经为佛语所统摄一样。这个论式开展起来会有很多的辩论,在此从略。若欲详知,可参阅寂天论师的《入菩萨行论·智慧品》如下偈颂:“大乘若不成,汝教云何成?二皆许此故。汝初亦不许。何缘信彼典,大乘亦复然,二许若成真,吠陀亦成真。小诤大乘故。外道于阿含,自教于他教,有诤悉应舍。若语入经藏,即许为佛语,三藏大乘教,云何汝不许?若因一不摄,一切皆有过,则当以一同,一切成佛语。”麦彭仁波切在《澄清宝珠释》,益西彭措堪布在《入行论·智慧品讲义》中都有精彩的辩析与破斥。《入菩萨行论》虽是中观派的论典,但对于诸大乘佛语所摄上,可以说与唯识宗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