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竟无思想中的三个论题(4)
时间:2008-08-11 22:44来源:哲学研究,1999年第12期作者:龚隽 点击:
可以看出,竟无与宋明理学传统,尤其是熊十力一系的思想分歧。这一分歧,除了对性体作性寂和性觉的不同规定外(注:黄宗羲在《明儒学案》“师说”中,虽说儒佛之别“只在一理字”,但认为二说皆以“明觉”摄心体。此即是说儒佛都是性觉论。十力之说大抵沿此而来。),主要表现为,传统中国的哲学立场一向主张“以生德言体”,反对“以空德言体”。十力说“以空寂言体,而不悟生化。本体是空寂无碍,亦是生化无穷。”(熊十力:《读经示要》卷二,第48页)这种倾向认为,要克服佛家“滞寂溺静”,只有超越而无贯彻的本体论局限,必须把性体规定为“即活动即存有者”,(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一册,第112页,台湾正中书局1968 年版)否则就是孤悬高就的“但理”,不能于“日用间恒有主宰”。(熊十力:《十力语要》卷二, 第215页,中华书局1996年版)而竟无恰恰认为,若于本体附夹活动的性质,不仅淆乱体用、智如间的区别,更重要的还在于无从确立成教的超越依据。“一任流转,而无还灭”,如不独尊,趣归无路”。所以他坚决反对“即流行即主宰”的思想,主张“与寂相应,不可说天命是生灭”。(《内学杂著—答熊子真书(二十六年四月二日)》)竟无对本体超越意义的建立,皓悬法界,显然还有来自于实践方面的考虑。下文讲“分段证真”时还将具体辨析。
三、通内外之道
从表面上看,竟无融摄内外之学似乎是晚明佛学内部调和三教思想的简单沿续,而仔细的比照研究会发现,竟无与晚明佛学以来的方式,甚至与他的老师杨文会的思路都有鲜明的差别。(注:竟无融摄性、相(中观、瑜伽二宗)的方式也与明以来的佛学立场不同。如晚明佛学基本是从性宗,特别是《起信》为核心来讲和会。竟无早年曾以二谛三性为根本来勾通二说,晚年作《释教》融三学(包括涅槃)于一乘,则又从一法三玄,一玄三要及识、智性不二等方面作了颇有发明而又细密的组织。限于篇幅,此不详论。)这不仅与他一贯坚持性寂论的路线有关,在规模上,他也不主张把道家安立进来。如他曾批评明末智旭“采道家语”以解儒经的做法,是“八股时文,最足害人”。(注:《复蒙文通书(三十二年二月一日)》。另,欧阳的弟子吕瀓也对道家颇有非议,斥之不配科学。详见其“谈〈学〉与,〈人之自觉〉”,〈吕瀓佛学论著选集〉卷一,齐鲁书社,1991年版。内学院融孔而排老的立场,很值得作深一步的清理。)所以竟无对外学的和会实际上只是讲孔佛的关联。
反对以道释儒并不意味着可以随便以佛义来格儒,这里还有一层方式上的考虑。竟无认为,传统儒佛互训的方式忽略了解经的基本法制,不管文字等基本知识的要求而一味于义理上相互拟配。他自信地表示自己疏解孔佛遵守了“孔书本孔,不牵于佛”的原则,严格按照“一字一句皆有根本”的解经家法”来行事。(《孔学杂著—跋中庸传寄诸友》)如果比较一下他《孔学杂著》中的“读大学十义”和明德清的《大学纲目决疑》,不难发现,竟无对《大学》的解释基本是在儒家经典话语方式和范围内进行的,并无直接格义佛语。而德清的《决疑》则有明显禅解的痕迹,正如他自己所说“谛思自幼读孔子书,求直指心法”。(《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之四十四,“大学纲目决疑题辞”)但是竟无反对淆儒乱佛绝对不是一概反对以佛解儒,他对传统援佛入儒方式的批评,必须从这样的意义来读解才可能是合理的,即会通儒佛应首先恪守圣言量研究的知识规则(如文字训诂、版本考释等),才可以避免一任己意,客观求解。在他看来,传统以佛解儒之所以趋于性觉主义的误读,根本上是由于不通文字般若而流转于相似之教的结果。因此,他对儒佛会通就不仅有方法论意义上的自觉,更有辨证旧义的性质。
对于儒佛之判,竟无思想经历过一次丕变。早在《谈内学研究》一文中,他曾以有漏和无漏的分别来说儒佛境界的差异,并对孟子的“寡欲”,宋儒解的“寡者非绝”之义颇有微词,认为这种不彻底的方式“仍属杂染,不究竟也”。在这里可以看出,他一面沿续了传统佛学以入世(有漏)、出世(无漏)来抉择儒佛的做法;同时又严格坚持染净不杂的一贯宗旨,与以传统圆教的思想保持距离。不过从他后来手编的《孔学杂著》和《中庸传》等内容看,他对儒学及儒教关系的看法已有了重要的修正,照他的话说,“渐自认识佛义在无余涅槃,转读孔书始粲然矣”。(《孔子杂著—跋中庸传寄诸友》)他的心得,可作如下贞定:
1、心性皆寂和分段证真。竟无认定,圣言量的研究表明, 只有从心性本寂去会解儒佛才能全体披露,洞见无遗。和德清以自性明觉解“明明德”不同,他以《涅槃经》的“无余涅槃”去读解《大学》之“明明德”,并揭示二者的宗趣都归向于“性天必至寂而上达乎不思议”。(《孔学杂著—论语课叙》)他同样以寂灭释《中庸》之“诚”,说《中庸》之说》“认寂本体”。(欧阳竟无:《中庸传》)又于《孔子学杂著》“复张溥泉书(二十九年一月二日)”中说“中即是寂,故曰求寂。先说寂象,求寂工夫此姑不谈。寂之境界,人欲净尽天理纯全境界也,(中间略)寂灭寂然,于此悟入人欲净尽境界”。这还是就本体的境界说寂,若从求寂的工夫看,说寂是为了突出舍染取净之功行。竟无担心,性觉论混同体用染净,过分强调当下圆明,一悟超证,容易产生满街都是圣人和狂禅的流弊。在《内学杂著》“复欧阳浚明书(二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中,他认为,佛家讲染“必有其物”,意在转依去妄,“岂一言染,则谓之无。若虚妄分别无,则安用对治。对治不必用,止谈悟入,则教之曲折繁重,岂非多事”。《内学杂著》“答陈真如书(二十八年七月十日)”中又说“吾辈毛道凡夫,当急求初渐次加行智境界法门,若侈谈无所得或窃取有所得,非方广道人即顺世外道,于生死大事何曾涉着一毫?”讲功行重在两点,一是多闻熏习,在知识上重视对经典的研习。故他劝熊十力“多闻圣言,念念思惟”(《与熊子真书》),又在为刘定全《破新唯识论》所作序中严厉批评十力恃聪明,逞才智而于圣言工夫不加谨束。二是讲“三智三渐次”的分证次第(行果)并认为这是儒佛两家的共法。他说“熟读《中庸》乃知孔佛一致,一致于无余涅槃、三智、三渐次而已”(《内学杂著—答陈正如书(二十八年七月十日)》)《孔学杂著》“孔佛”中又作如是表述:“寂静而有为,有为而寂静,斯谓之为应体之用。是用也,与体相依,而致力图功,乃在于用,是故正名之为行。寂则有全体大寂,智则有一切智智。(中间略)一切智智,则非尽人有。所谓常人,但有其种,种须发生,生充其量,然后乃有。寂以智生而显,智以障去而生,障以修积而净。净一分障,生一分智,显一分寂,净纤悉细障,生一切智智,显全体大寂”。竟无甚而认为,只有了解这种“行果之义者”,才有会释孔佛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