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儒佛道的合流及其世俗化
时间:2008-04-29 09:18来源:[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作者:陈宝良 点击:
引言
儒、佛、道三教合一的思想,初起唐。三教讲论,虽肇始于北周武帝时,然直至唐代始以儒、佛、道三教名流论难为风尚,并渐由论难而趋于融汇调和。罗香林《唐代三教讲论考》一文,通过对唐代三教讲论的具体考察,指出三教归一之旨,在唐代“久已普遍朝野”。(注:罗香林:《唐代文化史》,台湾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59-160、170-171页。)三教讲论导致了学者以释道义理解释儒家经义,从而促进了儒家思想的转变。显然,宋人理学,唐人已开其先绪。(注:罗香林:《大颠惟俨与韩愈李翱关系考》,见前揭《唐代文化史》,第191页。)至宋,宋儒周敦颐辈援佛入儒,革新儒学,形成理学。这已为学术界公认的事实。(注:可参见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上卷,第46-84页。)及明,尤其是晚明,三教合一的思想更成一代思潮蔚为风气。
关于明代三教合一思想的研究,中外学者已有部分的研究成果。日本学者荒木见悟在《明代思想研究》、《明末宗教思想研究》二书中,专以管志道、林兆恩、屠隆三人为个案,考察明末儒、佛、道三教的调和思想。(注:荒木见悟:《明代思想研究》,东京创文社,1972年,第149-185、265-291页;荒木见悟:《明末宗教思想研究》,东京创文社,1979年,第324-366页。)而岛田虔次更是通过对晚明士大夫生活与意识的勾勒,以说明三教合一思想对士人生活的部分渗透。(注:岛田虔次:《中国におゐ近代思惟の挫折》,东京,筑摩书房,1970年,第230-284页。)柳存仁著有《明儒与道教》、《王阳明与佛道二教》等文(注:柳存仁:《和风堂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09-932页。),比较系统地厘清了明儒与佛、道二教之关系。而李焯然对明代著名学者焦竑的三教观所作的个案分析,无疑更有助于理解晚明三教合一思想的深入人心。(注:李焯然:《焦竑之三教观》,收入作者所著《明史散论》,台北,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109-140页。)
明代儒、佛、道三教合流,是以儒家学者为中心,并由众多名僧、方士参与其间,互相交游,互为影响,最终导致佛、道的世俗化以及儒学的通俗化。本文与前人研究的不同之处,则在于将思想史或宗教史的课题,以社会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亦即通过综合剖析明儒三教合一之论,或者来自佛、道人士的对此论的响应,以阐明这种观念对晚明思想、文化的深远影响,以及在明代士人和民间生活层面所烙下的种种印记。
一、儒、佛、道趋于合流
明代儒、佛、道三教的合流,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综合的考察,即三教合一思想在明代的滥觞及其流衍,三教堂(或阁)的出现,以及士大夫与佛、道人士相交成风。
(一)三教合一思想
明太祖朱元璋首开明代三教合一风气之先。太祖曾经入寺为僧的经历,使他洞悉佛、道二教阴翊王化的玄机,深知佛、道二教内部的弊端,并力行整顿。在此基础上,明太祖进而提出了三教并用之说:“若绝弃之而杳然,则世无神鬼,人无畏矣。王纲力用焉。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尧舜,率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注:朱元璋:《明太祖御制文集》卷11《三教论》。)朱元璋曾自制僧律二十六条,颁于皇觉寺。内一款云:“凡有明经儒士,及云水高僧,及能文道士若欲留寺,听从其便,诸僧得以询问道理,晓解文辞。”(注:管志道:《从先维俗议》卷5《僧流参二氏法度》。)明经儒士、能文道士留居僧寺,其实就是鼓励僧流参儒、道二氏法度,所透露的基本信息则是三教合流。
上有所好,下必应之。朱元璋提倡三教并用,其臣下随之极力鼓吹。宋濂号称明初文人之首,侍奉太祖左右,明瞭太祖旨意,故对禅学也深信不疑,并对佛教的作用也称颂有加。他说:“大雄氏之道,不即世间,不离世间,乌可岐而二之?我心空邪?则凡世间诸相,高下、洪纤、动静、浮沉,无非自妙性光中发现。苟为不然,虽法王所说经教,与夫诸祖印心密旨,皆为障碍矣。”(注:宋濂:《圆辨顺禅师志略》,载《金陵梵刹志》卷3《钟山灵谷寺》。)明代学者罗钦顺称宋濂学问,“一生受用,无非禅学而已”,(注:罗钦顺:《困知录》卷下。)可谓一语中的。除宋濂外,明初学者中,主张三教合一,肯定佛、道功能者,颇有人在,诸如乌斯道称:“佛亦赞天子之教化”;张孟兼则将道家世俗化,从而达到佛、道相融的目的;而陈琏则更将道、俗合而为一,认为道教虽以清净为本,“而未尝以捐绝世务为高”(注:乌斯道:《春草斋集》卷6《重建水月观音寺记》;张孟兼:《白石山房逸稿》卷下《太极宫碑记》;陈琏:《琴轩集》卷四《长春刘真人祠堂记》。)。如此等等,不胜赘举。
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夺取宝座,得佛教名僧道衍(即姚广孝)之力不小。于是即位以后,对佛教多有佑护。成祖朝时大量善书的编撰,说明三教合一的观念已得到朝廷的普遍提倡。如朱棣在《孝顺事实》一书中,显然已将儒家之孝道与道教的感应思想结合在一起(注:朱棣:《孝顺事实》卷1,永乐十八年内府刻本。)。除《孝顺事实》外,明成祖还敕撰《为善阴骘》一书。通过“阴骘”观念,教化民众行善积德,从而使儒、佛、道在“阴骘”观念上趋于融合。(注:《为善阴骘》一书,为明成祖敕撰,其例为一则故事,一段议论,系之以诗两首。有永乐间刻本。)而仁孝徐皇后所撰之《劝善书》,无疑是对成祖《为善阴骘》一书的回应,从而将儒、佛、道三教劝善之言熔于一炉。(注:仁孝皇后:《劝善书序》。《劝善书》二十卷,明仁孝徐皇后撰,有永乐刻本。按:御制、敕撰抑或皇后亲命撰写,这方面的善书尚有明宣宗敕撰的《五伦书》(有景泰间刻本)与万历年间慈圣太后命一和尚亲手钞录的《宝善卷》(有万历间钞本)。内容均与三教合一有关。)所有上述御制书或敕撰书,均以儒家的五伦甚或孝道为中心,别采佛、道劝善之言,以为佑护、佐证,儒、佛、道融而为一。综所周知,这些书籍陆续被颁发于天下学宫,为天下士子所必读。由此可见,它们对儒、佛、道的合流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王阳明在明代学术、思想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在儒、佛、道三教合一观念的流衍或变迁中,王阳明更是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他以前,固然明太祖、成祖倡导三教合一,亦有学者宣扬三教合流。然究其本质,不过是藉佛、道的威慑作用,暗助王纲。所注意的是佛、道的善化功能,所采用的方法亦不过是流于表面的援佛、道助儒。而王阳明则不同,他是援佛、道入儒,创制心学,其影响及于整个晚明思想界。尽管阳明集子中也不乏辟佛之言,而其根本则由王门后学陶望龄一语道破天机,即“阳抑而阴扶也。使阳明不借言辟佛,则儒生辈断断无佛种矣。今之学佛者,皆因良知二字诱之也”。(注:陶望龄:《歇庵集》卷16《辛丑入都寄君奭弟书十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