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释、道三家并称三教,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部分。虽然佛教是外来的,两汉之际始传中土,但经过长期的融合与消化,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三教并立不仅是汉魏以来的历代国策,也是一种实在的文化现象。因此在讨论中国传统文化时不能光讲儒道互补,儒道主从,儒释的对立与互补同样是值得研究的问题。
一
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能够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植根生存,并且长期繁荣发展,以至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实是不易。这一方面是由于它与中国文化有相互吻合的一面,特别是与道家思想,这一点不少学者已经论及,但另一方面,它也必有与此前的中国传统思想如儒道两家有不同的一面,不然也不会有被消化吸收的必要,这一点往往为学者所忽视。虽然党同伐异是人的本性,但人性同样有喜新厌旧的一面,如果一种外来学说与本土文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当然就不存在相互容纳的可能,不可能得以植根,反之,如果它没有任何新鲜的东西,也同样难以引起人的兴趣。初传时的佛教一方面披着黄老的外衣,一方面散发着空灵的气息,就像一阵清新的西风一样吹遍了东土,很快就顺利地扎下根来,在以后的过程中,佛教也尽可能地避免与儒道两家的冲突,甚至不惜改变自己的某些教义,但是随着它在中国的发展和壮大,其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和鲜明的个性的文化内核便逐渐凸显出来,特别是它的主张平等自由、强调出世独立的思想与儒家的突出社会伦理、讲究在世治世的理论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佛家强调出世,儒家强调入世,这已经成为一般学者的共识,但对其背后隐含的思想内涵则似乎较少发见,儒家也说“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并不一味强调入世,佛教也谈在世而离世,不光入世,甚至还要下地狱救度众生,亦未单说出世。因此只是从现象上来看问题,还不足以说明问题的本质。
分判一种教说是出世的还是入世的,关键要看它对社会世间和人性的根本态度观点,如果说它是采取否定的态度,就说明其为出世之教,如果是肯定的,就说明其为入世之道。佛教认为人生是苦、世间不净、人性有贪嗔痴三毒,当然是出世之教,而儒家对世间生活和人性是基本肯定的,只能是入世之道。
一般来说,以彼岸世界为终极目标的宗教都有强烈的出世色彩,佛教更是将此推至极致,它对人生世间甚至人性本身采取了彻底否定的态度。这种态度在原始佛教时期表现得更为突出,释迦牟尼最初说法,即宣示了苦、集、灭、道四圣谛,其中又以苦谛为根本。人生是苦是全部佛教的出发点,也是佛教对人生的一种根本态度。人生是苦,不是说人生之中有痛苦,而是说苦是人生的根本体验和感受,有受皆苦,在现实生活之中,根本没有快乐可言。
佛教的这种人生观决定了它的出世倾向,而在儒家那里,我们却看不到这种从世俗的观点来看极端消极的人生观的影子。虽然儒家也承认人生之中有痛苦,但这种痛苦只是与快乐相对应的痛苦,是现实生活中不如意的一面,并非人的全部生活感受。在儒家看来,现实生活中可乐的地方太多了,天下太平可乐,家庭和睦可乐,衣食足用可乐,身体康健可乐等等。即便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之中,儒家的圣贤同样能够感受到常人无法感觉到的精神的快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孔子被围于匡,绝粮三月,犹自弦歌不绝,其乐融融。所谓“孔颜乐处”,已经成为儒者所向往和参究的一种最高境界。
有人提出西方文化是一种罪感文化,中国文化是一种乐感文化,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对现实生活的肯定,对人生价值的肯定,这种儒家思想的基本原则使人们的双脚牢固地站立在大地上,减弱了对星空的仰望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多了一份满足与平和,少了一份反思和忏悔。
佛教不仅否定人生价值,也对人生世界和现实社会进行彻底的否定。出离轮回的佛国净土很难在现实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影像,佛教众生平等、自由自在的理想也根本无法在人间得以实现,因而只能通过离世出世的方式实现自己的追求,对现实社会只能采取批判和否定的态度。佛教的这一立场对它的发展是不利的,也往往成为其他教派攻击的口实。东亚慧远倡导沙门不敬王者,坚决维护佛教徒的社会地位,使佛教僧人在至高无上的王权面前同样保持了自己的尊严,但也为此遭到了以王权至上为原则的儒者的批评。禅宗秉承不结交国王大臣的宗旨,与统治者采取不合作的态度,结果屡受打击,后来不得不有所改变,法如神秀的亲近帝王也是迫不得已的。
儒家则与此相反,对现实社会基本上采取的是肯定的态度,因为它本来产生于专制主义的土壤之中,不论它是否愿意承认,它确实是封建统治的政治工具,尽管它要求的是清明的政治,是王道治世。上下等级式的君臣父子制度就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只是它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希望君圣、臣忠、父慈、子孝,上下双方各安其份、各尽其职而已。正是由于儒家具有这一特点,它才会成为历代统治者宣扬推崇的对象,成为匡赞王化的圣教,被立为传统思想的主导。当然儒家也不乏对现实社会的尖锐批评,但这种批评都是小骂大帮忙,是“善意的”,只是想改良,并不愿意推翻封建专制制度,不想革命。
对现实社会的不同的政治态度决定了儒佛两家不同的精神趋向,而这种政治态度同人生观一样,又取决于各自的根本思想特别是对人性的理解。
佛教认为人生是苦,现实社会无可留恋,而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自身,在于人与生俱来的弱点和本性。佛教将人生之苦具体分为八种,即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八苦。其中前四种是自然的痛苦,难以避免,后三种是社会现象,反映了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而苦的总的原因和概括则是求不得,欲求长生不老不得,欲求身体健康不得,欲求不遇怨敌不得,欲求爱侣不分不得,这些都是痛苦,有求不得,有愿不遂,当然全使人痛苦。而求不得的原因又在于五取蕴。所谓五取蕴,是指色、受、想、行、识,其中色为物质性的存在,受为感受,想为思想,行为意志,识为意识,为前三种的统称,后四种属于精神性的东西。五蕴聚集构成人身,因此人生痛苦的根本原因在于人自身。五蕴与贪取联结在一起,所以叫做五取蕴,五蕴与取的联结产生种种贪欲,贪欲才是苦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