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都知道孔子是大圣人,有天大的学问和本事,结果一生颠沛流离,不得其用。他周 游列国,劝说大家来完成尊王攘夷的大一统王业,结果怎么样呢?不但没人听信,在陈蔡还 遭到围困,误会他是阳货,弄得连饭都没得吃。然而,孔子虽然多次处于困厄和险境之中 ,但他的内心总是那样安详和乐观,“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论语•述而篇》)“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同上)。颜回 是孔子最器重的学生,也有很高学问和品德修养,然而一生亦是穷困潦倒,“回也,其庶乎 !屡空。”(《论语•先进篇》)“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论语•雍也篇》)于是“孔颜乐处”就成为一个儒学话题,汉代以来人们不仅把孔子、 颜渊这种“安贫乐道”精神奉为儒家最高的人格精神和道德境界,甚至作为一种“孔颜人格 ”津津乐道与推崇。
然而,到了宋明时代,这个儒学话题发生一些耐人寻味的变化,其不仅为当时佛教禅师们 所熟用,而且在理学家手中也成了用来接引学人的一则“公案”。下面我们就“孔颜乐处” 这个话题,来看看宋明之际儒释两家对于“心性”的体悟以及其中所关涉的义理内容和方法 上启迪。
一、“吾此妙心,实启迪于黄龙,发明于佛印”
《宋元学案》中记载了一则史事,宋代的周敦颐(字濂溪)对来请教的程颐、程颢两兄弟, 常每令其寻孔子、颜渊乐处所乐何事。[1]周子为什么要二程兄弟去寻“孔颜乐处”,难道 作为大理学家的二程尚不知孔子、颜渊所乐何事吗?其实在此之前,周敦颐曾问道于黄龙南 禅师。黄龙南禅师应机说法,就以“孔颜所乐者何事”开示于他:
濂溪初扣黄龙南禅师教外别传之旨,南谕濂,其略曰:“只消向你自家屋里打点,孔子谓 朝闻道,夕死可矣,毕竟以何为道,夕死可耶?颜子不改其乐,所乐者何事?但于此究竟,久 久自然有个契合处。”
濂一日扣问佛印元禅师曰:“毕竟以何为道?”元曰:“满目青山一任看。”濂拟议,元呵 诃笑而已。濂脱然有省。[2](p.552)
以儒家的眼光看来,孔颜圣人的这种“安贫乐道”之“道”自然当是儒学倡导的传统和目 的。周敦颐是宋朝大儒未必不懂其“道”?那么,黄龙禅师为什么还让他去参透这其中的玄 机 呢?说到这个“道”,周敦颐自然想辩个明白,殊不知当他一“拟议”,便落入理念的窠臼 ,无怪佛印元禅师呵呵大笑之。然而这一笑,竟使濂溪豁然有所醒悟,就在“脱然有省” 的一刹那,他悟到了“孔颜乐处”的真谛。所以,当二程兄弟来问道时,他又照样以这个话 题让他们去参悟。
更有意思的是,后来程颐的学生鲜于侁又以这个话题请教程颐:
“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不知所乐者何事?”先生(指程颐)曰:“寻常道颜子所乐者何?”侁曰:“不过是说所乐者道。”先生曰:“若有道可乐,不是颜子。”[2](p.569)
从濂溪到二程,从程颐到鲜于侁,我们看到理学家每每接引学人总喜欢用“孔颜乐处”这 个话题,但是从程颐的“若有道可乐,不是颜子”这句话可知“孔颜乐处”的真正含义已不 是如一般儒者所理解的伦理道德内涵,或者说汉儒以来所认同的人格理想境界,并非是孔子 、颜渊所体悟的那个境界,甚至还意味着历代儒者探寻“道”的想法和方法本身就是谬误的 。那么,宋代的大儒们究竟从“孔颜乐处”中悟到了什么?
我们来看周敦颐怎么解释,他说,“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 其 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 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3]
这种“至贵至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先看濂溪的主“诚”。一般的人,对儒家的“诚” 看得太简单了,常常仅把这个“诚”字,当作人格品性中的一个美德而已,殊不知这个“诚 ” 字,却蕴含了许多玄机,从而成为理学最重要的一个范畴。周氏在《通书》中,用易学的道 理来阐明这个“诚”字,可以说是得到了精髓。他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 神也;运而未形有无之间,几也。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几微故幽,诚神几曰圣人。”[3]( ](p.495)这里很明确,诚是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寂然不动”,是精神作用未 发 动、无污染的清净本原状态。用《中庸》的话来说,那是处于“喜怒哀乐之未发之谓中”的 状态。这样的状态,它与禅宗所讲的“真如本性”、“清静自性”和道家所讲的“道”也 是一致的,与佛教“禅定”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的。如果要说区别,只是一是用于入世, 一是用于出世。虽然“寂然不动”,又不是死寂,因为它可以“感而遂通”。通向哪里去呢 ?通向一切主观和客观的领域,儒家是入世的学说,也就是通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 是“诚者,五常之本,百行之源。”[3](p.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