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和禅学思想在明代发生了重要的转向,它沿着宋元以来所出现的禅净合流的基本趋势向前发展,而且越演越烈,始由楚石梵琦发端提倡禅净合一与禅净双修,中经临济宗禅师笑岩德宝和曹洞宗禅师博山元来、永觉元贤的推衍弘场,终由晚明“四大高僧”集其大成而形成较为完整的思想体系。有明一代的禅僧,几乎都有禅净合一的思想与实践,由于他们以禅师的身份提倡净土归向,因而使这一时代的禅宗更加衰微。这一时期的禅宗美学思想的走向,也相应地表现出种种特点。
一
宋代以后,禅宗的大机大用已逐渐趋于丧失,其峻峭潇洒的机锋、杀活自如的棒喝已演变为日常游戏,文字禅、棒喝禅泛滥成灾。到了明代,此弊更为突出。永觉元贤猛烈地抨击当时的禅风:“如今有等人,只弄虚头,向古人公案上穿凿。学颂、学拈、学答话;向人家或喝或棒,擎拳竖指;从东过西,从西过东,拂袖便行;推倒禅床,转身作女人拜,打个筋斗出门去。此等虽是古人已用三昧,今日种种相袭,便成恶套了也。”(注:《永觉元贤禅师广录》卷十。)笑岩德宝也尖锐批评那种希望于公案和语录中获证的禅病:“两两三三,聚伙成队,专抱执卷册子,东刺头西插耳,采拾将来,摸寻前人义路葛藤,聚头相斗,朝四幕三,妄诤瞋喜,何异按图索马,画饼充饥?全不审思于诸己躬,有甚交涉。”(注:《笑岩集》卷三。)博山元来揭露末流之弊说:“迩乃修忌三祗,觉希一宿,翕习成风,至有才著袈裟,便行棒喝者。问之,则曰临济宗也。临济宗固如是乎?”“今行棒喝者,岂但曰初披袈裟,即白衣居士例皆如此。殊不知,古之所是,今之所非”,德山棒、临济喝乃“正应用时必有差别,其杀活纵夺,贵在当机,岂沿街遍户,皆以棒喝为应用耶!若不审来机,一概用打,是妄立门庭,便成戏论”(注:博山元来《宗教答响三•答余集生冏卿问》。)。云栖袾宏明确指出这种机锋棒喝的乱用乃是禅法的衰败,因为“古人棒喝,适逗人机,一棒一喝,便令人悟,非若今人,以打人为事”(注:《云栖遗稿•答问》。)
面对禅法的衰弊,不少禅师痛心疾首:“自此以往,愈趋愈下,法门消灭,跬步可待,岂胜痛哉!”(注:永觉元贤《续呓言》。)他们为拯救时弊,不仅提出了自己的禅法主张,并且进行了具体的修行实践。他们普遍保持着对禅宗的深厚感情,但又不满当时禅林的现状而反对禅门孤芳自赏,因而提倡禅净合一(“禅净一致”(注:智旭《法语•示真学》。)),禅教一致(“宗教殊途,皆归一致”(注:元来《宗教答响三•参悟品第一》。)),禅律并行(“禅律并行”(注:刘日杲《博山和尚传》。))。他们在实践禅净合一、禅净并修(“禅净双修”(注:德清《古杭云栖莲池大师塔铭》。))的活动中,普遍主张以净土为最终的归宿。云栖袾宏关于“禅宗净土,殊途同归”(注:袾宏《净土疑辨》。)和蕅益智旭关于“变极诸宗,会归于净土”(注:智旭《法语•示真学》。)的主张,基本上概括了明代禅宗的走向。
为着更好地了解明代禅宗及其美学思想发展演变的走向,有必要对明代禅宗大师的有关禅学思想作一次扫描。
梵琦(1290—1370年),字楚石,又字昙曜,俗姓朱,明州象山(今浙江宁波象山)人。他从元叟行端(1255—1341年)参禅,并得印可。行端称赞他深得禅法三昧,说:“西来密意,喜子已得之矣。”遽处以第二座,且说:“妙喜(大慧宗杲)大法,尽在于师。”(注:宋濂《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塔铭》,至仁《楚石和尚行状》。)梵琦在元末明初是具有很高声望的禅师,系宋僧大慧宗杲的第五代弟子。支栖袾宏称:“本朝第一流宗师,无尚于楚石矣。”(注:《支栖法会•皇朝名僧辑略•楚石梵琦禅师》。)蕅益智旭称:“禅宗自楚石琦大师后,未闻其人也。”(注:智旭《法语•示真学》。)就是这样一位被称为明代“国初第一宗师”的楚石梵琦,就主张禅净融合,为明代的禅宗思想发展定下了方向。他把西方净土作为追寻的终极目标。他在《净土诗》中曰:“一寸光阴一寸金,劝君念佛早回心;尘尘刹刹虽清净,独有弥陀愿力深。”据宋濂《佛日普照慧辩禅师塔铭》和至仁《楚石和尚行状》记载:梵琦去世前,“谓梦堂曰:‘师兄,我将去矣!’梦堂曰:‘子去何之?’师曰:‘西方尔。’梦堂曰:‘西方有佛,东方无佛耶?’师厉声一喝,泊然而化。”
明代中叶,是禅宗处于有史以来最缺乏生机的时期。影响较大的禅师是临济宗的笑岩德宝、曹洞宗的博山元来和永觉元贤。
德宝(1512—1581年),字月心,号笑岩,俗姓吴,金台人。系天琦本瑞(?—1503年)门下无闻明聪(?—1543年)的法嗣(注:见《续指月录》卷十六《笑岩禅师》。)。他对看话禅进行了修正和补充。他主张“参话头”与“念话头”结合、“参话头”与“念佛”结合,把净土念佛的内容引入了参禅修行实践。德宝常以“父母未生以前,哪个是我本来面目”(注:《笑岩集》卷三《示王给事桂轩》。)为话头,教人起疑情去参破。他提出,在学人去参“哪个是我本来面目”时,应按以下步骤和方法去进行:“初用心必须出声,或三回,或五回,或至数回,默默审定。……或杜口默切,或出声追审,的要字字分明,不缓不急,如耳亲闻,如目亲睹。即心即念,即念即疑,即疑即心,心疑莫辨,黑白不分。爆然 地一声,灼见一切笑具”(注:《笑岩集》卷三《示经睿二德请益做工夫》。)。可见,德宝提倡起疑情应与出声念话结合起来,用出声念话达到心理的宁静,使参禅者全身心处于话头的氛围中,引起“如耳亲闻,如目亲睹”的幻觉,形成“心疑莫辨,黑白不分”的心理状态,使疑情不断增长,以达到参破话头、获得“爆然 地一声”的证悟。德宝还把阿弥陀佛名号直接当作“话头”进行参究,从而将看话禅与净土念佛融合一体。他说:“只把从前一切未了未办底,未能割舍的诸杂事业,扑塌尽情,一刀两断都放下,向无依无着干净心中,惟提一个阿弥陀佛,或出声数念,或心中默念,只要字字朗然。如黝黝念举不熟,则勤出声数,或十声,或三五十声。一切切定,仍旧牙齿相着,鼻息调定,两眼微开,如坐禅式。”(注:《笑岩集》卷三《都中符公年八十兼为众老病末后法要》。)他的《净土诗》云:“竭诚一念力全提,似梦全身堕水泥。拽开念头忙眨眼,桃花笑入武陵溪。”这种以念佛代替看话头,乃明代中期许多禅师的普遍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