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诗人肖开愚谈到寒山影响下的欧美诗人卜亨克曼,分析了卜亨克曼一些充满东方情调的诗,有的甚至颇接近加里·斯赖德的禅诗。肖开愚从全球化绿色运动的观点来分析西方人对寒山的欢迎,虽然他对寒山“秋叶落、白云扫”、无所用心弃尘绝俗的境界还有不少“终隔一层”的看法,但对完全融入“自然美”的“夺人心魄”的禅文化传统,他还是表示了足够的敬意,并提起卜亨克曼有首诗的结句和他十几年前写的《寒山和寒山道》差不多,西方人不过是捡拾了东方文化的粗浅外壳而已。他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内心真正能够景仰的浩然正气和光明朗照”,还是得向自身的文化传统中去寻找【《读书》,2001年第11期,108~115页。】。
禅是对生命境界的提升,是对大自然和神秘宇宙的直觉感应,它用暗示的非逻辑的方式以有限示无限。在中国当代诗歌中,以禅典、禅语入诗的作品并不太多,只有孔孚、王尔碑、车前子、大仙的一些诗直接表达了诗人自身对禅的兴趣、理解和体验。但与此同时,也存在这样一类诗,在山水风景的刻画或现实生活的描述中,不自觉地进入禅境,透露出某种禅意和禅味,臻于无意为禅而禅意、禅味自至的境界。下面,我们将对这两类或显或隐表现禅悟的诗作加以分析。
山水诗人孔孚倡导“东方神秘主义”,在诗中表现空灵、追求玄虚,其诗学主张的核心是隐象,即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远龙”,这其中既有东方哲学的玄秘色彩,也有西方哲学的超现实性表现。他把禅道精神纳入自己的作品,推崇妙悟的功能作用,追求和大自然契合无间的境界。孔孚写崂山、黄山、庐山、峨嵋以及帕米尔高原的诗都空灵而飘逸。在一组精巧短小的大漠落日诗中,孔孚更以自己独到的创造--“减法”将诗删至寥寥几字,极力使“象”隐藏在“义”后,表现为一种“无”的状态,在“无”之中见色明空、豁然得悟。如“一颗心/燃尽”(《戈壁落日》),“圆/寂”(《大漠落日》之四)。至简精纯,浑融一体,无数欲说还休的感悟咏叹,都凝缩于天地冥合的开阔景观中,禅宗的空灵与超脱尘世的静谧,使只有寥寥数字的小诗气象氤氲。此外,孔孚的《定心石小坐》宛如话头参究:“文殊问我:/ 如何?/ 我回答/ 以脚。”禅宗所谓“脚”涵义是十分丰富的,既指善待自己当下的现实生活,也指一步更进一步的修持悟道。孔孚由心的参究想到脚的践行,并不是答非所问,恰恰是应接机锋、直指要害。毕竟,认取了归家路,还需脚下辛勤跋涉,才能一朝“少小离家老大回”。大仙的诗《听蝉》【《中国探索诗鉴赏》(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061~1062页。】以“蝉”喻“禅”:“下午的寂静从林子的空地上蔓延起来了/ 这下午的风在我的掌中一动不动 / 我默默地和石头坐在一起 / 四周全是我不同姿势的影子。”开篇就表现出诗人在直觉观照中物我两忘,不但成为和石头一样的万象之一,而且将一切物象看成是“我”不同的投影,以遍及一切的无差别心将流动不息的风捉在手中。“这蝉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 / 这蝉声从半空里轻轻落下 / 轻轻拂响我的影子 / 我那攥着风的手也张开了 / 要把这声音合进手掌。”一个合掌的庄严姿势,合住的是“从半空里轻轻落下”的蝉声,而这蝉声从手心通过全身,最后纳入呼吸,“一遍一遍地褪去我身上的颜色 / 最终透明地映出我来 / 哦,我已是一个空蝉壳。”人与自然契合无间,情尘脱落真常体露的“我”通体透明,真正空空旷旷、无执无待,此时蝉鸣从我胸中发出,它已不是一种实际的听觉,而是一种生命原初的节奏,是人的本心发出的灵音妙响。“我会如此静坐一个夏天 / 如此不见一切”,我即蝉,蝉即我,在属于自己的短暂的一个生命之夏里,唱着万动归寂、物我一如的永恒之歌。蝉在这里既指清旷幽静的自然,也指澄怀观道的禅的生活方式,树下的静坐仿佛禅家打坐,摒思绝虑,最后“我”彻底消失,不再听到什么“蝉鸣”了,因为“我”就是风声、就是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