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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思与中国当代诗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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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诗的外壳充满了理性思辩的述说风格,不但没有一点澄心以凝思的古典风味,甚至有颇为浓重的欧化痕迹,然而,其超脱的内在意蕴却具有一种自如的透明,包融了东方文化的智慧与情调。如欧阳江河的《博尔赫斯之谜》以残酷的冷静玩味着死亡,“一个走马灯似的头颅在芸芸众生肩上行走”,“如此多的隐去的身躯”,穿过“锈了的血迹”抵达同一地方,此处已近似王梵志“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的“城外土馒头”的死亡调侃了,但诗人还要以艰奥的玄思拓深一层:
  没有什么比光更深地/ 陷入黑暗,并在其中死去/ 正像唯一的头颅落于众多身躯/ 眼睛在看见之前/ 闭上了。一页书只能读一次/ 第一次之后就没有了这页书/ 书依然是那一页,只是眼睛/ 闭上了。无论敲叩多少次/ 依然是那道门,依然是/ 那页书,在许多次翻过之后【《当代青年诗人十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153页。】
  诗人的精神已飞升入宏观时空之境,体味着破除我执、了断生死、超越轮回之后心灵的沉着平静。人生就如手指轻翻一页书般短暂和匆遽,然而,在消逝的肉体之外“书页”仍存在着,历劫不坏,亘古如斯。那是能随缘和合、生起万象的本体真性,永无生灭增减。人生自有生与死,悲与乐,但澄明的自性之“书”却依然如故,展示着不生不灭、来去一如的禅机。这首诗对世界和时间流程作打成一片的全体观照,以“大死”进入“无我”之境,从而了悟“真我”,获得超然心态的新生。
  在表现人与大自然的融洽无间、追求“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方面,也出现了许多颇有禅味的诗作。如欧阳江河的《游魂十四行·18》,表现了与大自然浑然一体的极境:
  我的奉献被未经命名的事物环绕。/所有事物环绕一个空虚的回声,/像要求疼痛的尖锐性那样要求一根针/穿过宁静的阳光,白云,青草,/穿过我的往昔。现在我感到/我比任何时候要更加接近我的前身/无论是石头,树木,动物,星辰,/它们全部被一条线索引向燃烧。/请允许我从深渊般的爱情中升起,/像一声呼唤来自另一声呼唤,/内心充满从动物到植物的静谧。/请允许我命名和奉献。/在我从头上的星空降临到大地/之前,我高踞于万物的顶巅【《诗歌报月刊》,1992年第10期,6页。】。
  在这里,诗人简直成了大自然的化身,他的生命因与时空融而为一而获得了永恒,从而化为宇宙间那个至大天外、至微天内的“一”。在诗人本真的呼唤中,尘世中转瞬即逝的永恒,得到了凝固和留存。禅的解脱方式是自心觉悟,它“开拓了一个空旷虚无,无边无涯的宇宙,又把这个宇宙缩小到人的内心之中,一切都变成人心的幻觉和外化,于是,‘心’成了最神圣的权威。”【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07页。】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诗人独对天地,“内心充满从动物到植物的静谧”,他剥去所有事物的名号,让万物环绕着他如环绕一个空虚的回声,这种“物我契一”的体物方式浸透着浓郁的禅思。现代诗膨胀扩张心灵的容量,使主体在自身意识活动中为自己投射出相应的对象世界,“内外不住,来去自由”,它虽然不如禅道将心等同宇宙,完全绝对化,却同构性地将万事万物置于心灵庞大的感应与幻化中,也就是说,在心灵的高度幻化、充分自由通脱无碍方面,现代诗与禅几乎达到了共识。
  面对“物化”洪流的席卷之势和商业大潮的惊涛拍岸,臧棣的《七日书》砥流中柱,以一朵玫瑰作为全部的宇宙:
  你听,玫瑰在歌唱/ 殷红的嗓音轻盈而坚定/ 像提灯的光,在这十一月的夜晚/ 照亮一条回家的路,这是我独自一人/ 试着走出或更深地走进玫瑰的躯体【《北大诗选》,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130页。】
  诗人赋予玫瑰以“文化还乡”的意义,用以点亮我们被凡尘污染的灵心。诗人坚信“玫瑰永不凋谢,我们日常所熟视的 / 凋谢不过是我们自身的凋谢先于玫瑰 / 玫瑰还有着另一种开放”,走向玫瑰的深处也就是走向“真我”,走入一切事物深处,使个体的生命和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读这首诗,我们呼吸到天然的清淳之气,“玫瑰的安慰沁人肺腑”,在心灵深处产生花红烂漫的美感。在以心契物的体验中,把澄明意识的光芒投射到物质的黑暗中,以期照亮“无明”状态,这难道不是禅思的精神转化吗?
  舒婷晚期的诗作似乎也在追求一种禅味,如在美国写的《禅宗修习地》:“再坐 / 坐至寂静满盈 / 看一茎弱草端举群山 / 长吁一声 / 胸中沟壑尽去 / 遂 / 还原为平地。”【《舒婷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288页。】走入“立秋年华”的女诗人,诗中开始有了“一派古刹苔深”的宁谧气息。在另一些诗中,舒婷除延续她一贯的温润情思外,还引入禅宗的空灵和超越的寂静,营造出一种虚旷浩渺的意境美,如这首《西西里太阳》:
  与你并肩沐浴过的风不是风/ 是音乐/ 和你附耳漂流过的音乐不是音乐/ 是语言/ 向你问好答你再见的语言不是语言/ 是绵绵雪崩/ 抹去一切道路/ 只余两盏薄灯【《作品》,1995年第5期,第16页。】
  诗人在远离中国的异域,反而深深意识到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汉文化基因,同时也生出一种此心安处四海家的宇宙意识,于是,她以最中国的抒情方式来描绘西西里海岛风光。舍筏登岸后一切道路已被完全忘却了,豁然开朗的透明禅境中,聆听万籁犹如天乐,眼前朦胧的黄昏也顿时如灯火般透亮。此处“灯”又与佛教的智慧之“灯”双关,象征顿悟后的通体澄明。在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历程中,始终贯穿着两条轨迹,即西化的开放的现代诗质与民族的本土的传统诗质,二者相生相克、相斥相依。诗人郑敏曾在一篇论文中指出,现代汉诗之所以至今未能达到古典诗的高度,除了众所周知的政治因素干扰了文学自由自然的发展外,其主因是现代汉诗“自绝于古典文学”丧失了它的“中华性”(Chinesenese)【《世纪末的回顾:汉诗语言变革与中国新诗创作》,《文学评论》,1993年第3期,5页。】。在文化的吸纳与传承中,我们处于文化缺氧中的当代诗歌应当更多汲取东方的古典美学和智慧,既面向广阔的、新潮的、西方的世界文化,又倚靠深厚的、古典的、传统的本土文化,让二者构成一种既离心又向心的审美合力。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禅学智慧能为现代诗提供可资借鉴的思维方式及创造美感的无穷空间。禅思悟性的拓展,不但有利于当代诗人通灵开悟、进一步解放自身的想像力,以寂照圆融的全方位的心性方式审视世界,开拓更为自由广阔的诗境;同时,也可以反拨当代诗歌过于直接张扬、浮躁凌厉的弊病,使蹈虚凌空的诗人回到“当下即是”的平常心,把一切平常景物都看做悟的道场,将自我化入万物,以不染不离、超然即世的态度感悟人生世相。诗与禅皆为考察人生和宇宙诸现象的特殊视点和思维,由此形成的观念和方法,皆是内省的、顿悟的。禅化的思维方式对宇宙人生以旁观者自居,以虚灵的胸襟、澄静的心怀观道体物、解粘去缚,进入万物一如、物我一如的圆融境界,是诗心所能达到的最为通透无碍的至境。诗人吸纳禅思,能为观照万象开启灵视之窗,打破成规定势,即时即兴地进行创作,从而以更为无遮无碍、通脱自在的秉性走向神秘与自由。对于诗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创造一个自由的想像空间,如何拓展诗的疆界,进入廓然之境,依然是当代诗歌的第一义。关于这一点,以现代诗融铸禅宗悟性的诗人洛夫早就说过:“唯有以民族为基础,进而参赞天地、怀抱宇宙的诗人才能作一个大诗人。”【朱立立:《关于中国现代诗的对话与潜对话》,《华侨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78页。】 禅对中国当代诗歌的渗透,是特定的文化惯性力使然。代表东方智慧的禅,是我们回归母体文化、走中国民族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诗艺相结合的道路必然要打开的一个丰富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