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诗佛辨——兼论韩愈诗歌之于唐宋诗风变迁的过渡意义(4)
时间:2009-04-28 13:40来源:[长春]吉林大学学报,2004年第3作者:王树海 点击:
为了求“变”求“新”,韩愈在诗的句式上亦是煞费苦心,例如五言诗, 一般都取上二下三式,韩愈却有时上一下四,如“在纺织耕耘”[10](P28); “乃一龙一猪”[2](P1011);有时则作二一二式,如“寒衣及饥食”[10](P28)。七言诗他也往往不是通常的上四下三(或二二三),而有时作上三下四,如“落以斧引以@(21)徽”[10](P576);“子去矣时若发机”[10](P576)。更使人感到别扭而无诗意者,诗句中常夹缠着诸多文言虚词,上列数例大多如此。这除了诗自身的原因,是否还有诗外故实,恐也不能断然否定,例如前面的《东方半明》,从其所居的特殊位置和对时局所取的立场分析,其所以如许表达,也是别有曲致,“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9](P596)的境地, 怕也是诗风奇崛拙拗的原因其一。
韩愈用韵的才能,亦令后世多所服膺,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称:“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盖得其韵宽,则波澜横溢,泛人旁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至;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试看其情韵俱佳之《听颖师弹琴》:
/k昵昵女儿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其用韵在表现情绪和音乐效果上,别具一格。当形容琴声幽细时, 采用“闭口韵”(如“语”“汝”),当琴声变为昂扬、热烈时,诗人又改换为“开口韵”(如“昂”“扬”“篁”“旁”“滂”“肠”),这就非常准确地传达了音乐弹奏的感情和它之于欣赏者的印象。
所谓“韩诗无一字犹人”者,主要是说韩诗遣词造语的出新问题, 其论孟郊诗云:“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ào@(22)”,亦像是夫子自道。韩诗中诸多“奇辟拙拗之语”[3](P1596)和“感激怨怼奇怪之辞”[3](P1597),使人循而发现:“韩孟联句,字字生造,为古来所未有”[9](P983)②。 甚至有人对其一诗之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使用一字现象,也提出了尖锐批评,如《南山》中五十余“或”字,《鸱xiāo@(23)》连下十个“予”字,《蓼莪》连用九个“我”字,《送孟东野》连作十二个“鸣”字,此为“大开后人恶习”[9](P982)。有时挖空心思、 处心积虑地创造出新,往往适得其反。例如诗人《李花赠张十一署》一诗,自是造意奇特,尤其是其中“白花倒烛天夜明”一句,更是新奇传神,诸花之中惟李花夜中独白,以烛夜之倒炬形容之,确系独创。然而其对句,则不免有“怒发冲冠, 冠为之裂”之过度形容,几易捣忤人心。因而“群鸡惊鸣官吏起”一句,遭逢指摘:“昌黎《李花》诗云:‘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赵云松袭之,作《山茶》诗云:‘熊熊日午先绛天,吓得邻家来救火’,同一过火”[3](P1662)。韩愈所追求的奇险新变固然收到了奇效,其失也证于“昌黎则专以此求胜,故时见斧凿痕迹。有心与无心,异也”[11](P1164)。
韩诗影响宋人者,亦在于其以文字为诗,凿实的叙述交代,有如史传、游记。 诸如“窗前两好树,众叶光@(24)@(24)”[10](P541),有“好树”两株,且在窗前,读者会担心连“秋叶”也要一片片数落下去么!好在没有;“人皆劝我酒,我若耳不闻”[10](P390)诗人连“醉”中都忆得如此真实;“惠师浮图者,乃是不羁人”[10](P193),“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10](P202)时间、空间、角色无一不详;“谁水出桐柏山,东驰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入淮流”[10](P79),这简直就是一游记,《水经注》、 地理志亦不过如此交代;“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馀人,上有慈亲下妻子”[10](P782),诗人乃史家眼光,诗亦不免史家的笔墨情味;“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和石鼓歌”[10](P794),生活现实的细节,并非均可为诗之细节;“夜梦袖官与我言,罗缕道妙角与根”[10](P652),梦亦实录,韩诗凿实过甚,以致有人认为其与宋代“江西诗派”渊源关系颇深。其《广宣上人频见过》诗云:
/k三百六旬长扰扰,不冲风雨即尘埃。
久惭朝士无裨补,空愧高僧数往来。
学道穷年何所得?吟诗竟日未能回。
天寒古寺游人少,红叶窗前有几堆。^/
纪昀对方回有关此诗的鉴赏,大不以为然。纪氏认为:“方批‘自齐、梁、陈、隋以来,专于风、花、雪、月、草、木、禽、鱼,组织绘画,无一句雅淡, 至唐犹未尽革’,此种皆谬为大言。方批云:‘昌黎大手笔也, 此诗中四句却只如此枯槁平易,不用事,不状景,不泥物,是可以非诗訾之乎’?……昌黎不是如是,大手笔亦不尽如是也。此种议论似高而谬。循此以往,上者以枯淡文空疏,下者方言俚语,插科打诨,无不入诗;才高者轶为野调,才弱者流为空腔。万弊丛生,皆‘江西派’为之作俑,学者不可不辨之。” [12](P1738)黄山谷喜韩诗, 之于韩诗颇熟详,黄有“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即从韩诗“断送一生惟有酒”和“破除万事无过酒”,点化融铸而来,韩诗亦正所谓“江西诗派”之“来历”也。如果认真考校韩诗以文字为诗的来由,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退之以文为诗”,确与佛家大有关涉。韩愈诗于此取得了成绩亦同时受病,也影响了后世,尤其是宋代诗歌创作。
其实,韩愈一旦不恣才逞雄,进入到格式规范中,在给定的范围内打天下, 其诗大都好看。如《题楚昭王庙》:“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忆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咏史似草草,却有风致。《春雪》诗:“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虽系寻常用语,亦写得超诣非凡。短诗中最好的还是《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