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湛然《金刚》的「草木有性」义
湛然(711-782),世称荆溪大师,乃天台宗第九祖。他是常州晋陵荆溪人,家本儒墨,聪颖脱俗。二十余岁时,受教於法朗。法朗知其为道器,悉以止观倾囊相授。湛然於天龙七年披剃,并依昙一律师学戒,其後在开元寺敷讲《摩诃止观》,法朗寂後,他以弘扬天台教学为己任,乃祖述所传章句凡数十万言,如注疏智者大师的三大部(注10)、《金刚》等。湛然之一生,竭尽全力弘扬天台教观,故被誉为天台中兴之祖。
湛然根据天台性具学说,极力倡言「无情有性」,其主要论点见於《止观辅行传弘决》和《金刚论》。前者是湛然对智者《摩诃止观》的广解,在解释止观不二境智冥一时,他言及「一色一香无非中道者,中道即法界,法界即止观。」(注11)一般人认为色香无情无性,但湛然主张色香中道,虽无情却具佛性。他以十义论证之。(注12)
1。约身佛身具法、报、应三身,而法身遍一切处,不可独隔无情。
2。约体三身相即,体一、互融,因此,如法身遍一切处,报应二身亦应如此,故三身遍於一切处。
3。约事理从事则分有情和无情,但从理则没有无情与有情的区别,因此,只要有情有佛性,无情亦应有佛性。
4。约土从迷情则有依报和正报之分;从悟理而言,则依报即正报,如常寂光即法身土。
5。约教证依「教道」说有情和无情,依「证道」则不可分二。
6。约真俗俗分有无,真则体一,二而不二。
7。约摄属一切万法摄属於心,心外无别法,有情心体皆遍,何可独隔无情?
8。约因果从因地执迷,则执异成隔,若从果地悟境,则佛性恒同。
9。随宜化他随宜说法,以四悉檀说法利益不同众生,故有情与非情之说,随「实」则二者不可分别。
10。随教随他意教的藏通别三教,谓非情无性,而随自意教的圆教,则谓佛性遍有。
从以上所言的法报应的三身相即、身土相称的依正不二、性修相即、真俗体一等的圆教色心平等观,湛然归结到「一尘具足一切众生佛性,亦具足十方诸佛佛性」。然而,《止观辅行传弘决》中,湛然仅论及草木瓦砾具佛性,至於更积极性的无情是否能成佛的问题并未加以讨论。此问题在《金刚》(或名《金刚论》)则有详尽的辩证。
《金刚》是以《涅槃经》「如来性品」中的譬喻立名。(注13)金刚乃眼医师治疗盲人眼膜所用之器具,比喻为开启众生迷惑心眼的利器。湛然於《金刚》标题下解释说「圆伊金,以抉四眼(注14)无明之膜,令一切处悉见遮那佛性之指,偏权疑碎加之以刚。」(注15)金刚虽然立意显然,但文句上被认为「文简旨邃,童蒙目眩」。慧澄痴空在他的《金刚科解》中亦言:
「金钜之书仅数十纸,破世人迷执,发佛性蕴奥,复理致周备无遗,宗教海宝筏,依之谁不到宝渚。但文约义幽,学者途迷。」(注16)
可见《金刚》确实是部难读之作,古德有不少注解,(注17)其中以宋智圆的《金刚显性录》最为详尽。
《金刚》是借用「主」「客」问答方式抒「无情有性」义,以破无情无性说,其主要评破对象是华严宗的清凉和贤首。从义的《止观义例纂要》卷三曾言:
「金之作,正为破於清凉观师,傍兼斥於贤首藏师耳。金既然,辅行十义意亦如。今家学者解释金及辅行,都不知此。」(注18)
湛然评破贤首的原由是什麽呢?处元於《止观义例随释》卷三解释说:
「应知金,而谈无情有佛性者,正破藏师割一真如,而为两派。云真如随缘在有情边,名为佛性,在无情边,名为法性。法名不觉,佛名为觉,故谓有情有佛性故,而能修行。至於成佛,无情无知无觉,不能修行,不能成佛,此正所谓情想分别,心虑不亡,故为荆溪之所破也。」(注19)
湛然批评法藏误引《大智度论》,(注20)而将真如分割为二在无情名为法性,在有情方名为佛性;法性没有积极实践性的觉性,故无情不能成佛,而佛性具主动的觉性,故有情得以成佛。不过,法藏是否有如湛然所破的想法呢?且引法藏的《探玄记》
「若三乘教,真如之性,在情非情,开觉佛性,唯局有情,故涅槃云,非佛性者,谓草木等。若圆教之中,佛性及性起,皆通依正,是故成佛具三世间国土身等,皆是佛身,是故局唯佛果,通遍非情。」(注21)
依上引句,法藏认为非情无性是三乘教所主张的,因为唯有有情才具开觉佛性,而法藏所主张的圆教中的佛性和性起,因为佛性通遍依正,故非情亦有性。因此,法藏的佛性看法,并非全然否定无情有性。不过,法藏的色心互融圆教境界中,虽然许佛性通於有情及非情,而可言「无情有性」,但是若就缘了二觉佛性而言,还是不许「无情成佛」的,此乃与湛然佛性思想不同的地方,也是他所要评破的。
依据从义所言,湛然作《金刚》正破的对象是清凉澄观(738-838)。澄观在他的《大方广华严经疏》中,数次论及非情佛性的问题,例如在〈十回向品〉中解释真如相回向时,澄观说:
「譬如真如,无有少法而能坏乱,令其少分,非是觉悟。如遍非情,则有少分非是觉悟。」(注22)
引文的意思是,真如是无能坏乱的,且是全然觉悟的,但是若以真如遍非情而言,则有少分是非觉悟。澄观并引《涅槃经》和《大智度论》为证.
《涅槃经》云「非佛性者,谓墙壁瓦砾。」
《大智度论》云「在非情数中,名为法性;在有情数中,名为佛性。」
不过,澄观紧接著亦解释说,「以性从缘而言」,则有情与非情有异,如《涅槃经》所说;但若「泯缘从性」,则非觉不觉,因为「本绝百非,言亡四句」,又若就「二性互融」而言,则「无非觉悟」。
再者,澄观於其《华严经随疏演义钞》卷二十七,解释佛性第一义空时说:
「涅槃云,佛性者名第一义空,第一义空名为智慧。此二不二名为佛性。然第一义空是佛性性,名为智慧,即佛性相。第一义空不在智慧,但名法性,由在智慧故,名为佛性。若以性从相,则唯众生得有佛性,有智慧故。墙壁瓦砾无有智慧,故无佛性。若以相从性,第一义空无所不在,则墙壁等皆是第一义空,云何非性?」(注23)
澄观认为虽然《涅槃经》说佛性即是第一义空、亦即智慧,二者不二,但他还是依智慧的有无,将其分为「佛性性」和「佛性相」。虽然他说若以相从性,则如墙壁的非情皆是第一义空,怎可言非性,但是他也主张若以性从相,则唯有情众生才有佛性,因有智慧故。
从以上澄观著述的二段引文中,可看出他与吉藏一样,认为在真如法性理中,情非情皆有性,但是吉藏以无情无心,而澄观以无情无智慧之故,主张无情不得成佛,这就是他们与湛然的「无情有性」论,最大差异之处,也是湛然要评破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