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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作论本意,因世人以昔物不至今,则昔长往,名为物迁,故即其言而反之。若曰:尔之所谓迁者,正我所谓不迁也。此名就路还家,以贼攻贼,位不转而异南成北,质不改而变疵成金,巧心妙手,无碍之辩也。故此论非正论物不迁也,因昔物、今物二句而作耳。若无因自作,必通篇以性空立论,如三论矣。
由于僧肇撰写这篇论文的动机,乃因应世俗的错误见解有感而发,所以不直接谈论性空的本旨,而是透过一个迂回的论证过程,借用世人的常识观点作反向的思考,获致物不迁的结论,藉以说服及引导他们。这是很重要的观察,正如我们前面所言,〈物不迁论〉的提出有其时代文化背景。
既然知道了僧肇写作的目的,读者就不当受到文字的牵绊,应该从更深层的角度来思考〈物不迁论〉的旨趣。莲池大师以为要掌握这一篇论作的本旨,必须配合〈不真空论〉、〈般若无知论〉、〈涅盘无名论〉及〈宗本义〉诸篇:
子不读〈真空〉、〈般若〉、〈涅盘〉三论,及始之〈宗本义〉乎?使无此,则今之驳,吾意肇公且口挂壁上,无言可对,无理可伸矣。今三论发明性空之旨罔不曲尽,而宗本中又明言缘会之与性空一也,岂不晓所谓性空者耶?
僧肇对缘起性空之旨有深透的领悟,如能透过僧肇的整体思想来理解〈物不迁论〉,才算真正地读通这篇论著,可免除误解的发生。因此,实不必因执取文字而障碍了理解的深度:
是故「求向物于昔,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此数言者,似乖乎性空之旨,然昔以缘合不无,今以缘散不有,缘会性空既其不二,又何烦费辞以辨肇公之失哉?……若知有今日,更于论尾增一二语结明此意,则驳何繇生?吁!肇公当必首肯,而不知为驳者之信否哉?
莲池大师相信僧肇的论说目的就是要呈显「缘起性空」之旨,只是在〈物不迁论〉文中没有直接表述出来。在有了这样的认识以后,明者自明根本用不着浪费笔墨去证明僧肇的表达缺失了。也就是说〈物不迁论〉的观点并没有偏离缘起性空的根本义理,问题不过是文字的表达不够直接与充分罢了!
莲池大师的另外一篇短论〈肇论〉,意旨和上一篇是互相贯通的。文中指出空印镇澄之所以误解〈物不迁论〉,有「不察来意」和「太执常法」二个原因。所谓「不察来意」,是不了解此论本是「对俗而作」:
不察来意者,若人问物何故不迁,则应答云:以性空故。今彼以昔物不至今为物迁,而漫然折以性空,性空虽是圣语,然施于此,则儱统之谈,非对机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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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论也。
性空的义理甚深,对方尚未具备理解的程度,且对方的问题本不在探求物不迁的最终原因,冒然为人开示性空的教义,就不是「对机之谈」,无法正破他人的思考盲点以助成他人领悟佛法。这点和前述「就路还家,以贼攻贼」的讲法相通,须先就他们的观点显示其中的内在矛盾,随后才给予进一步的引导。至于「太执常法」,是说过度执取某个教义以为佛教的根本正理,视任何与此「正理」有所相违的皆为谬误:
太执常法者,僧问大珠:「如何是大涅盘?」珠云:「不造生死业。」此常法也。又问:「如何是生死业?」珠云:「求大涅盘是生死业。」在常法,必答以随妄而行是生死业矣,今乃即以求大涅盘为生死业,与肇公即以物不至今为不迁义正同也。故无以驳为也。
僧肇是顺着世俗事物迁变的观念来指点物不迁的道理,非直接开示缘起性空的「常法」,若执意以所认定的绝对「正理」来检验他的论证内容,反而因过度执取常法而忽略原本的撰述旨趣,否定论作中方便引导的一面。
《法华经》中透显出「会三归一」的智慧,佛陀分别为声闻乘、辟支佛乘、菩萨乘开示浅深不同的佛理,最后这三乘全都可会归于「一佛乘」。可加以会通的理由,在于适应三乘的教法只有浅深的差别,而非内容的正确或谬误。不了义的教说本可畅通于了义的教说,但若有所执取,限定不了义教说可再深化的开放性,理解的问题乃从中生起。僧肇借常人的观念来表达物不迁的道理,文字上或许因而有不了义之处,莲池大师所提供以理解〈物不迁论〉的途径,当非刻意逃避此文字与逻辑上的问题,而是要读者直探著作的旨趣,掌握缘起性空的大本以作为诠释的根柢,庶几不至于执文害义。
(二)、紫柏大师的态度
《紫柏尊者全集》卷15中收有〈物不迁论跋〉、[30][30] 〈书肇论后〉[31][31] 和〈书般若无知论后〉[32][32] 三篇短文,紫柏大师在文中发表了他对《肇论》和〈物不迁论〉的见解。和绝大多数中国佛教祖师一样,紫柏大师给予《肇论》非常高的评价,他在〈书肇论后〉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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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心本无住,有著者情;情本无根,离心无地,故会心者情了,全性者心空。心空则大用自在,如春在万物,风在千林,其吼唤鲜明变化之态,乌可以情智彷佛者哉?肇祖五论之制,〈宗本〉、〈不迁〉等作,何异春生万物,风啸千林矣乎?
心空是完全开放自在的心灵境界,蕴藏着无限妙用,如同「春在万物,风在千林」一般。春天和林风无形、无声、无臭,遍覆大地的春暖让万物均能取得生长所须的热量,充塞于林中的风是窍穴资以发出各样声响的力能。这是智者心证的境界,无法用情智推得。紫柏大师以为《肇论》是一部卓越的著作,内中的义蕴,正是阐述般若智慧所观照的心空,以及心空自然生发的妙用。
紫柏老人是一位精进的禅者,胁不至席数十年,他从禅的立场来看待当时关于〈物不迁论〉的诤辩。前面已说过他用「春生万物,风啸千林」来譬况《肇论》,以为这部论典的撰述者是一位彻悟无生的高僧,其论点的是与非自非凡俗人等所能驳辩,〈物不迁论跋〉说:
予闻入无生者,方知剎那。……即此以观心转不转、生相灭相,皆不越一剎那耳。而物非物、迁不迁,又岂能越之哉?予以是知驳不迁、辩不迁者,剎那未知,无生尚遥,而驳驳辩辩,得非棒打水月乎?则予亦不免多口之咎。
《大智度论》卷15说:「弹指顷有六十时,一一时中心有心灭,相续生故。……行者观心生灭,如流水灯焰,此名入空智门。」[33][33] 在一弹指那样短暂的时间内,即包含有六十个剎那(ksana),每个剎那之中已发生无数次心的起灭,所以生灭迁流是极为隐微的现象,唯有进入深的禅定或了悟无生才能直接观照现象事物的剎那生灭。紫柏老人认为当时反驳〈物不迁论〉者与替僧肇辩护的人,都缺乏照见剎那生灭的现量经验,论辩的理由不过是得自知解上的推理活动。想要真正了知物的迁或不迁,必须诉诸禅和般若的直观,因为剎那中的生灭是深悟无生者的现量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