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识的结构(2)
时间:2008-07-19 20:31来源:史林,2003年第2期作者:陈克艰 点击:
这里碰到了思想史研习中经常会出现的所谓“逻辑”与“历史”的关系问题。黑格尔的名论是“逻辑与历史的一致”,这是要“历史”向“逻辑”看齐的一致。而有趣的却是两者不一致的情况。如上所述,历史上中观和瑜珈行两派是始终对立的,诤论激烈;但逻辑上这两种始于相反的学说,却能够经由会通而终于相成。这种情况在唯识学的集大成者世亲身上,有更典型、更集中的表现。
世亲先是在小乘萨婆多部(说一切有部)出家,精通该部的主要论典——卷帙浩繁、有十万颂之巨的《大毗婆沙论》。他“后为众人讲毗婆沙义,一日讲,即造一偈,摄一日所说义”,“如此次第造六百余偈摄毗婆沙义”,“即是《俱舍论偈》也”。《俱舍论偈》传到毗婆沙的产地宾国,毗婆沙论师们“见闻大欢喜,谓我正法已广弘宣”。但他们感到“偈语玄深不能尽解”,遂要求世亲“为作长行解此偈义”,世亲的解偈长行就是堪称小乘第一论典的《阿毗达磨俱舍论》。罽宾国的毗婆沙师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世亲在《俱舍论》长行中,竟是处处以从萨婆多部派生别出的经量部义,来破斥毗婆沙义;“论成后寄与罽宾诸师,彼见其所执义坏,各生忧苦。”(注:《婆薮槃豆法师传》,新修大正藏经,卷50,第190页。)
世亲后来听从其兄无著的劝导回向大乘,“就兄遍学大乘义”,“如兄所解,悉得通达”,因而对“毁谤大乘”的“先愆”深自咎责。世亲忏悔心诚,对无著说:“我昔由舌故生毁谤,今当割舌以谢此罪。”无著劝告他:你就是割一千条舌头,亦难灭罪,“汝舌能巧以毁谤大乘,汝若欲灭此罪,当善以解说大乘。”世亲从此发愤为大乘作解人,著述无算,至有“千部论主”之誉:“华严、涅槃、法华、般若、维摩、胜
等,诸大乘经论悉是法师所造。又造唯识论,释摄大乘、三宝性、甘露门等诸大乘论。凡是法师所造,文义精妙,有见闻者,靡不信求。故天竺及余边土学大小乘人,悉以法师所造为学本。异部及外道论师闻法师名,莫不畏伏。”(注:《婆薮槃豆法师传》,新修大正藏经,卷50,第190、191页。)在冲着世亲而去的“边土学人”中,就有大唐玄奘这样的高僧。
《俱舍论》非常关键。从历史情况来看,它是世亲为了撮要小乘有部的宗义而作的,而自从世亲皈依大乘,它自然也就属于其忏悔自责的“先愆”了。但是,从逻辑义理来看,《俱舍论》却又是“舍有部义取经部义”,对小乘有部作了一次有力的批判。而且,“有部结小有之终,经部开大有之始”,在欧阳渐的眼里,《俱舍论》实在是义理上由此及彼、承前启后的枢要。说得具体一点,欧阳曾为《俱舍》“表其大略”,“得有所谓趋义者十,比事者三”,十义之中,“三者种子义,四者依义,此二义是阿赖耶识接近义。”(注:《阿毗达磨俱舍论序》,见张曼涛主编,现代佛教学术丛刊,《俱舍论研究》(上),第15、16页。)“种子”和“依”在唯识结构中也都是重要节目,阿赖耶识则是唯识核心,世亲在回小向大以前已与之“接近”;所以如理而言,小乘《俱舍》之作,对于大乘唯识学,实在不是什么过愆,而是莫大的贡献。
上述这种历史情况与逻辑义理不相一致而又缠绕在一起的现象,成为思想史学术处理上的一大困难。以往佛学方面有所谓“内学”、“外学”的区分;既然“外道”一词在佛门弟子的口中是骂人语,则兹学分内外,自然也就寓褒贬之意了。吴大猷先生谈到那些将易经与现代物理学乱相比附的“研究”,称之为“外学的泡沫”时,“外学”一词亦取贬义。徐梵澄先生有《韦陀教神坛与大乘菩萨道概观》一文,在韦陀(吠陀)教的诸神与号称无神论的佛教诸菩萨之间,寻找历史的联系。例如,《黎俱吠陀》中的“智慧女神”,在佛教中成了“辩才天女”;又如,佛教中的佛有“法身”、“报身”、“化身”之三身说,追溯起来,实在是以吠陀时代在天为日、在空为闪电、在地为人间所生之火的“三位一体”的火神,为其胚型的。文末徐先生以微带讥讽的语气说:“凡此所说皆为‘外学’,即于此‘外学’亦是些外行话,那么,诸希指教。”(注:《中国佛学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6月版,第363页。)既是自谦,亦表示了对学分内外的不满。当然,“内学”并不尽是皋比自封,内学院出身的吕澂先生,就最注意将佛学的内在义理与历史传衍两方面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其证《起信》、《楞严》之伪,主要论据,在于二书的思想与印度佛学有系统性的严重不合,此可说是“内学”的对证;其论唯识有古学、今学之别,则颇借助于新发现的梵本与传下来的译本、唐玄奘的新译与陈真谛的旧译之间的比较,此可说是“外学”的对勘。
人间世风水轮流转,内外的褒贬,近来似乎有倒转的趋势。例如,科学史方面就颇严“外史”、“内史”之别,而且“内史”已被权威地论定为“传统的方法”,此处“传统”是“过时”的同义语。又如,有人为“哲学史”与“思想史”划界,谓哲学史只需注意学说的逻辑方面和内在联系,而思想史则必须探求思想与政治、经济、社会诸外缘的互动,尤其应该将重点从“精英思想”即思想家的思想,转移到“一般思想”即老百姓的思想上去,简言之,哲学史属内学,思想史属外学。果不其然,现在的书市上,“思想史”热火朝天,“哲学史”无人问津。这一内外尊卑的易位,是全球化时代的必然,外向接轨之不遑,又何有与内向之学呢?
唯识学的典籍文献,通常有“六经十一论”的说法;即使取其“最小集合”:“六经”中唯取一经——号称“经中之论”的《解深密经》,十一论也仍然是缺一不可的。十一论中,一为“本”,余十为“支”。一本者,《瑜珈师地论》(省称《大论》);十支者,《百法明门论》、《五蕴论》、《显扬圣教论》、《摄大乘论》、《阿毗达磨集论》、《辩中边论》、《二十唯识论》、《三十唯识论》、《大乘庄严经论》、《分别瑜珈论》。十一论中除了《分别瑜珈论》和《庄严经论》外,都有奘译。以思想史的观点研究唯识学概念和学说变迁的情况,至少需要熟悉这些经论,不学如下走,根本无能为力。笔者的“研究”唯识,只是想在“内学”的理解方面有点着落。幸亏十一论之外,还有奘师的《成唯识论》在。《成唯识论》(省称《识论》)系奘师“揉译”护法等十大论师对世亲《唯识三十颂》的疏释而成,实际上可以看作奘师本人的著作,也是唯识学的一部综合性、集大成的著作。欧阳先生盛赞《识论》,称其为唯识学的“昌极”之作。欧阳将《识论》与诸论对比,说明读《识论》是进入唯识学的最佳途径:“研唯识学但凭《大论》,迹其自违,益增迷闷;但凭《集论》,误彼随顺,或堕小知;但凭《摄论》,聊得端倪,乌能深刻。今乃有此《成唯识论》,百炼千锤,成为利器,固法门最好之作品,亦学者神魂之依归。”(注:《藏要》卷4,第544页。)《识论》固然是“内学”的最好教材,而即使从思想史的观点看,也多有启发,如其中许多处各种“有义”的辩论,就往往能为探寻概念和学说的变迁提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