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佛教非空寂之学,乃实用之学。我们知道,判佛教之道为“空寂”之说,是宋代儒家学者们的共同识见,这种观点一直给佛教界很大压力。佛教界如不想背“黑锅”,就必须予以回应。契嵩是宋代佛教界最有战斗性的人物之一,他的观点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他说:“圣人之道空乎,则生生奚来?圣人之道不空乎,则生孰不泯?善体乎空不空,于圣人之道,其庶几乎?夫验空,莫若审有形,审有形,莫若知无形;知无形,则可以窥神明;窥神明,始可以语道也。道也者,神之蕴也,识之所自出也;识也者,大患之源也。谓圣人之道空,此乃溺乎混茫之空也。病益病矣,天下其孰能治之乎哉?”在契嵩看来,佛教之“道”的特性是“即有即无”,因而既不能执“有”以肯定佛教为“实”,亦不能执“无”以肯定佛教为“空”。因为如果说佛教之“道”为“空”,那怎么理解佛教“创造生命”的思想?如果说佛教之“道”为“不空”,那怎么理解佛教“生皆有灭”的思想?所以,判佛教之“道”为“空”,实际上是因为没有掌握认识佛教之“道”的方法,才将佛教之“空”等同于日用庸常之“空”,等同于物理之“空”。道衍引用佛经批驳此说:“《华严经》云:‘居有为界,行无为法,而不坏灭有为之相;居无为界,示有为法,而不分别无为之相。’《法华经》云:‘若说俗间经书,治世语言,资生业等,皆顺正法。’佛氏何尝言要尽空了一切也?”德清指出,佛祖早就不屑“以枯木头陀以为妙行”的做法,批判那是“焦牙败种”、弃俗害生,所以宋儒所指佛教“虚无寂灭”,是无中生有。他说:“世之士绅有志向者,留心学佛者,往往深思高举,远弃事故,效枯木头陀以为妙行。殊不知佛已痛呵此辈,谓之焦牙败种,言其不能涉俗利生。此政先儒所指虚无寂灭者,吾佛早已不容已。”祩宏则认为,宋儒批判佛教为“虚无寂灭”之教,实在是未曾博览佛经、未曾了解佛教所致。他说:“宋儒谓‘释氏只要心如槁木死灰’,遂斥为‘异端虚无寂灭之教’,此讹也。为此说者,盖未曾博览佛经,止见小乘枯定,未见大乘定慧双修中道第一义谛;止见空如来藏,未见不空如来藏;又何况中道不居,空不空如来藏耶?彼以为槁木,吾以为万树方春。彼以为死灰,吾以为太阳当午。识者自应平心等量,勿以先入之言为主,而被宋儒误却大事。”在祩宏看来,佛教既有尚“枯定”之小乘、也有主“定慧双修”之大乘;既有“空如来藏”,也有“不空如来藏”;而且还有“中道不居”、“空不空如来藏”之学说,因此,宋儒批判佛教为“虚无寂灭”之教,自然是与事实不符了。
第二,佛教非弃世之学,而乃经世之学。宋儒批判佛教弃世而不经世,属于“不治国家、不事民生”的无用之学。这种批判自然也让佛教界很郁闷,因为佛教是以“普渡众生”为目标的,怎么变成了对社会、对民生没有任何价值的空疏之学呢?佛教若要取得人们的支持,若要继续存活下去,佛教界当然要有所解释、有所回应。契嵩认为,佛教所惠爱,无人物、贵贱、贤愚之异,所以遍及寰宇;佛教所惠爱,在修身养性,所以是先感内而后致外。他说:“向之所谓五戒十善云者,里巷何尝不相化而为之?自乡之邑,自邑之州,自州之国,朝廷之士,天子之宫掖,其修之至也,不杀必仁,不盗必廉,不淫必正,不妄必信,不醉不乱,不绮语必诚,不两舌不谗,不恶口不辱,不恚不仇,不嫉不争,不痴不昧,有一于此足以诚于身而加于人,况五戒十善之全也?岂有为人弟者而不悌其兄,为人子者而不孝其亲,为人室者而不敬其夫,为人友者而不以善相致,为人臣者而不忠其君,为人君者而不仁其民?是天下之无有也!......如此者,佛之道岂一人之私为乎?抑亦有意于天下国家矣!何尝不存其君臣父子邪?岂妨人所生养之道邪?”就是说,“五戒十善”的推行,可以使人仁、廉、正、信、诚,可以使为君者惠、为臣者忠、为父者慈、为子者孝、为兄者弟,可以使民风归正、纲常有序、知善知恶。如此之佛教,能说它无意经纬国家、治理天下吗?能说它不“经世”吗?那种否认佛教治世的观点,是不了解佛教的治世特点而已。德清认为,佛教教化众生,不是在虚无飘渺的世界,而是在饮食男女的世间;而且,佛教提倡学习掌握世间经书技艺、医方杂论、图书印玺等种种技术;所以,佛教是有经世之心和经世之法的。他说:“佛若不经世,决不在世间教化众生。......随俗以度众生,岂非孔子经世之心乎?又经云:‘五地圣人,涉世度生,世间一切经书技艺,医方杂论,图书印玺,种种诸法,靡不该练,方能随机。故曰:世帝语言资生之业,皆顺正法。故儒以仁为本,释以戒为本。若曰孝弟为仁之本,与佛孝名为戒,其实一也。以此观之,佛岂绝无经世之法乎?”因此,佛教与儒学都是经世的,只是作用大小、范围不同而已。
第三,佛教非废弃伦理,而乃崇尚伦理。宋代儒士批判佛教出家离世,废弃伦理,破坏伦常,滋生罪恶。这种批判显然也是让佛教界无法接受的,因而不能不给予辩正。契嵩认为,佛教徒以斋戒修心为要,名利俱忘,以期涅 之境界,所以其为“德”是至德,其为“道”是大道。因此,以此“道”报答他人的恩情,没有不实现的;以此“德”扩大自己的德行,没有不成功的。契嵩说:“为佛者,斋戒修心,义利不取,虽名亦忘,至于遂通于神明。其为德也,抑也至矣。推其道于人,则无物不欲善之,其为道抑也大矣。以道报恩,何恩不报。以德嗣德,何德不嗣。己虽不娶,而以其德资父母;形虽外毁,而以其道济乎亲。”所以,出家之人,自己虽然不娶,却可以他的“德”资养父母;发肤虽然被毁,却可以他的“道”帮助亲人。德清以佛祖为例,认为佛祖本有父母、妻子,因此,佛祖出家,不是无君无亲,而是割君亲之爱;不是弃国家荣誉不顾,而是惧怕名利之累;不是故意离妻弃子,而是让人认识到贪欲的祸患;不是离群索居修炼于深山,而是向人们展示离却欲望的意志和行动。他说:“既处人道,不可不知人道也。故吾佛圣人,不从空生,而以净梵为父,摩耶为母者,示有君亲也;以耶输为妻,示有夫妇也;以罗睺为子,示有父子也。且必舍父母而出家,非无君亲也,割君亲之爱也;弃国荣而不顾,示名利为累也;掷妻子而远之,示贪欲之害也;入深山而苦修,示离欲之行也。”也有高僧通过儒佛互释方式,对佛教伦理类于儒家伦理作出了解释。智旭说:“孔子谓‘邦家必达者’贵‘质直好义’、‘察言观色’,此双修二轮之秘诀也。夫‘质直’者,正念真如也;‘好义’者,乐集功德也。二者皆以察言观色为进修方便。盖修此二轮,必须亲近知识,儒所谓‘亲仁’也;必须随顺众生,儒所谓‘泛爱众’也。”佛教的“正念真如”即儒家的“质直”,佛教的“乐集功德”即儒家的“好义”,佛教的“亲近知识”即儒家的“亲仁”,佛教的“随顺众生”即儒家的“泛爱众”等等。这种比附、互诠或许并不完全准确,但对于佛教而言,它不仅宣示了佛教不是废弃伦理的,而且宣示佛教伦理与儒家伦理在性质上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