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念佛不能脱离文字。对于“不立文字”的主张、对于“以文字语言为徒劳设施”的风气,佛教高僧从儒士们的批判中受到启发,也做了检讨和辩正的工作。真可认为,无论从释迦佛设教、还是从获得佛教真理看,文字都是无法绕开的,弃筌得鱼不过是一种幻想。真可说:“释迦佛以文设教,故文殊师利以文字三昧辅释迦文。......凡佛弟子,不通文字般若,即不得观照般若;不通观照般若,必不能契会实相般若。实相般若即正因佛性也;观照般若,即了因佛性也;文字般若,即缘因佛性也。......且文字,佛语也;观照,佛心也。由佛语而达佛心,此从凡而至圣也。由佛心而达佛语,则圣人无出量义定,放眉间白毫相光,而为文字之海,使一切众生得沾海点,借得入流亡所,以至空觉极圆,寂灭现前而后已。若然者,即语言文字,如春之花,或者必欲弃花觅春,非愚即狂也。”既然释迦佛以文设教,而文殊师利以“文字三昧”辅读释迦文,就是说,佛法以文字为传播载体是佛教的优良传统。另外,文字乃佛教之语言,观照乃佛教之心田,所以,如果只有通过佛教语言进入佛教心田,那么文字是不可弃去的。再者,由佛教心田回向佛教语言,佛祖的无限量智慧开现,此无限量智慧又通过文字传给众生。这样,语言文字犹如春天之花,如若在花之外寻找春天,不是愚昧便是狂妄。祩宏认为,无论是念佛,还是参解佛道,都不能脱离经文。他说:“予一生崇尚念佛,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何以故?念佛之说,何自来乎?非金口所宣,明载简册,今日众生,何由而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也。其参禅者,借口教外别传,不知离教而参,是邪因也,离教而悟,是邪解也。饶汝参而得悟,必须以教印证;不与教合,悉邪也。是故,学儒者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学佛者必以三藏十二部为模楷也。”就是说,念佛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就是“经藏所载”,参禅也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还是“经藏所载”;念佛不是以经文为据,则为“邪念”;参解不是以经文为据,则为“邪解”。所以,佛法的传播、教义的领悟,都是不能游离于“明载简册”之外的。这样,文字语言对于佛教的存活发展而言,不仅仅是承负意义的载体,而且是检验佛事活动是非的根据。
第四,讲道不能诡谲怪诞。禅宗讲道,套路繁多,千姿百态,本是一件有利于开民智、拔迷局、播佛法的好事;但物极必反,禅师们讲道过于讲究方式,以至挤眉弄眼、故作玄虚、诡谲怪诞,讲道变成了“障道”,僧众愈听愈迷,义理越说越暗。如果说宋儒的揭露是宣示佛教不宜存活下去的根据的话,那么佛教界高僧的检讨则是为佛教的存活寻找契机了。智旭认为,如果禅师、僧徒都能专心念佛,便可离错绝非、超情离计,用不着刻意离绝,更用不着说妙谈玄。智旭说:“可惜今人,将念佛看作浅近勾当,谓‘愚夫愚妇工夫’,所以信既不深,行亦不力,终日悠悠,净功莫克。设有巧设方便,欲明此三昧者,动以参究‘谁’字为上。殊不知现前一念能念之心,本自离过绝非,不消作意离绝;即现一句所念之佛,亦本自超情离计,何劳说妙谈玄?”以衣钵为持律、以消文帖句为演教、以机锋偈颂为禅宗,心存名利却从不念佛之人,不过是“假佛”。智旭说:“何谓‘假佛’?立门庭,尚施设,取悦耳目,不究极于心源,以衣钵为持律,消文帖句为演教,机锋偈颂为禅宗,名利存怀,偷心见刺,魔王长欢,大圣永叹。坏周室者齐桓晋文耳。”园澄在给大慧《正眼法藏》做序时,更是有一个综合的批判:“讵意人根寖劣,法久生弊。或承虚接响,以盲枷瞎棒妄号通宗;或守拙抱愚,以一味不言目为本分;或仿佛依稀,自称了悟;或摇唇鼓舌,以当平生。如是有百二十家痴禅,自赚赚人,沦溺狂邪。”可见,佛教高僧的确对他们的讲道方式进行了反思和检讨,这种检讨和批判对于整顿佛教禅宗讲道方式是有积极意义的。
第五,修行不可“一造而获”。本来,佛教修行,方法多种多样,而且时间慢长、过程艰苦,没有一番“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之工夫,想成就佛道是不可能的。可是,自禅宗倡导“见性成佛”之后,不读经、不念佛、不坐禅的风气大行其道,这种“一造而获”的风气最直接的后果是,无情地消解了佛教修行工夫体系,使它们遭到废黜而变得毫无意义;而最要命的是,佛教的威严和意义,由此而丧失。所以,那些具有使命感、具有责任意识的佛教高僧不能不对此进行检讨。真可认为,如果天下人都想绕开读经、念佛等必要修行工夫而直达如来,那最后的结果便如“画饼充饥”一样好笑。他说:“今天下学佛者,必欲排去文字,一超直入如来也,志则高矣,吾恐画饼不能充饿也。”祩宏指出,有些参禅人不能理解参禅的真正含义,把参禅理解为“疑”,从而省却许多工夫,但这是错误的理解。因为根据《楞严经》的解释,“参”含有“内外研究、研究深远”等工夫。他说:“僧有恒言曰:‘小疑小悟,大疑大悟,不疑不悟。’疑之为言参也。然参禅二字起于何时?或曰:‘经未之有也。’予曰有之,楞严云:‘当在此中,精研妙明。’又曰:‘内外研究。’又曰:‘研究深远。’又曰:‘研究精极。’非参乎?自后尊宿教人看公案,起疑情,皆从此生也。”如此,“参”既非“静坐默默”,亦非“一超径诣”。智旭则认为,佛教之境界要靠慢慢学习、积累才可成就。他说:“学问之道,贵下学上达。所以如来施教,必有次第。今人空腹高心,但图‘圆顿’之,无力饮河,讵能吞海?必先阅《律藏》,稔知佛世芳规,深炼为僧要务;次阅《四阿含》,了正因缘境,为圆妙三观之本;次留心台教,深知如来说法所以然之妙,及四悉檀巧被之致;然后将此法界匙钥,遍开不思议经论之锁,势如破竹矣。”就是说,欲全面把握佛教经论意旨,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先阅《律藏》,再阅《四阿含》,最后留心台教;反之,想靠“空腹高心”而获得“圆顿”,那就像“无力饮河却言可以吞海”好笑。因此,智旭对那种不愿吃苦却希望收获的幻想提出了批判。他说:“儒云:‘吾道一以贯之。’又云:‘执一贼道,举一废百。’内典云:‘达得一,万事毕。’又云:‘是一非余,是为魔业。’嗟乎!一岂有定法哉?得鸟者,网之一目,不以一目废众目;收功者,棋之一著,不以一著废众著。一切法莫如《法华》妙,而《法华》能妙一切法,不离一切法别为妙也;一切法莫与《般若》等,而《般若》能等一切法,不离一切法独无等也。末世只图鼻孔撩天,不顾脚跟著地;只喜说妙说玄,高提向上,全无真操实履,下学工夫,言居佛祖先,行落凡愚后。”就是说,在儒家经典或佛教经典中,对“一”没有绝对的解释,有时认为“举一废百”,有时则认为“是一非余为魔业”;但是,无论是捕鸟还是下棋,都不会“以一废众”,而《法华》妙过一切法,却不能离一切法而自以为妙。由此,智旭批判那些“鼻孔朝天,脚跟离地”之人,大话说在佛祖前面,力行却落在凡愚后面,如此怎么会有合格而富成效的修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