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经》传世版本颇多,其中法海本是迄今所发见的最古的本子。(注:日本学者石井修道称《坛经》版本多达十四种(见《伊藤隆寺氏发现之真福寺文库所藏之“六祖坛经”绍介》)。印顺《中国禅宗史》:“《坛经》的各种本子,从大类上去分,可统摄为四种本子:敦煌本、古本、惠昕本、至元本。”(该书第272页)又说:法海本“已不是《坛经》原型”(第247页),却是“现存各本中最古的。”(第266页))。该本题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兼受无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凡一卷,五十七节,约一万两千言,发见于敦煌石窟,故又称敦煌写本。郭朋《坛经校释》一书指出:在诸多传本中,“真正独立的《坛经》本子,仍不外乎敦煌本(法海本)、惠昕本、契嵩本和宗宝本这四种本子”,法海本的刊行年代尚难确定。据该本第四十九节记慧能(惠能638-713)圆寂、神会一系借托慧能“遗言”以自抬情事,则尚可推测,法海本大约刊行于唐慧能圆寂未久的禅宗“荷泽”时期(注:法海本《坛经》“四九”云:“上座法海向前言:‘大师!大师去后,衣法当付何人?’大师言:‘法即付了,汝不须问。吾灭后二十余年,邪法撩乱,惑我宗旨。有人出来,不惜身命,定佛教是非,竖立宗旨,即是吾正法。’”印顺《中国禅宗史》说:“分明是荷泽门下所附益的。”(该书第223页)又说:“这是影射慧能灭后二十年(七三二),神会于滑台大云寺开无遮大会定佛教是非,竖立南宗顿教的事实。(第290页))。
法海本所述,最接近于慧能曾应刺史韦璩之邀、于广东韶州(今曲江县)大梵寺(初名开元寺)弘传禅法之语要,可将其作为慧能禅学思想的基本“实录”来研究。如欲探讨唐南宗禅教义宗要的美学意蕴这一学术课题,以法海本为文本对象,是可取而有价值的。
《坛经》旨归:般若学还是佛性论
研究法海本《坛经》美学意蕴问题,有一个理论前提,即该本所传佛禅思想,究竟是般若性空之学还是佛性涅槃之论。如果这一基本问题不先加以厘清,那么,想要贴切地进入其美学讨论,将会是相当困难的。
在佛教中,般若学与佛性论属于不尽相同的两大教义系统。
般若,梵文之简略音译,指不同于世俗智慧的佛教“灵慧”、“般若波罗蜜”一词的略词。佛典所言“波罗蜜”,有“渡”、“到彼岸”之义,故“般若(般若波罗蜜)”的字面意义,指到达最高或完美的超常智慧之彼岸。《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卷二一有云:“得第一义度一切法到彼岸,以是义故名般若波罗蜜。”
般若是根本智、究竟智、无上之觉慧。不同佛教宗派往往都倡言般若,而涵义有别。佛典有所谓“共般若”、“不共般若”之分与“世间般若”、“出世间般若”之异。龙树《大智度论》卷一○○:“般若有两种:一者共声闻说,二者但为十方住十地大菩萨说。”般若者,无上圆常之大觉也。中国天台宗大师智顗《金光明玄义》卷上有所谓“实相般若”、“观照般若”与“方便般若”之说,丁福保将其释为般若“三德”、分别称“所证之理体”、“实智”与“权智”。[1]
尽管如此,佛教般若说的根本旨要仅在“性空”二字。其远绪为印度原始佛教的“诸法无常,诸行无我,因缘而起”说。万法因缘而生,念念无住,故无自性(无质的规定性),故曰“性空。”《维摩经•弟子品》云,“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性空)义。”一切事物、现象,说到底都是“假有”,所以称为“无所有”,“无所有”即是性空。
既然一切事物、现象都是“空”的,那么,所谓色空、生灭、垢净、罪福、我无我、善不善、明无明、尽不尽、佛众生、一相无相、有漏无漏、有为无为以及世间出世间等等,在“空”这一点上,都无分别、均属不二。万物万事的所谓“分别”,不过是“假名”而已。凡“假名”,均是“不实”之词。而斥破“分别心”,即离尘拔苦为性空,性空即般若。
龙树更将般若学发展到“中”观之境。龙树《中论》所谓“三是”偈以“中道”为般若彻底圆融之义。既不执于假有(假名)、又不滞于性空,离弃空、有两边,是谓“中”。正如《成唯识论》所言,“故说一切法,非空非不空,……是则契中道。”中者,绝待之称、不二之义、双非双照之目、破空破假、无弃无得,进而斥破执“中”之见,即连“中”这一文字称谓,也是一个“假名”、不可妄执。倘偏执于“中”实际便是以“中”为“假有”,执着便是“假有”,执“中”便堕入“恶趣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