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通过对海德格尔哲学与禅宗哲学的分别考察,试图揭示两者间的某些共同旨趣,即它们都认定,人的最原始深处的命根子原是与自然无差别的,世间一切所在都是从这个命根子的展开中显现出来的,果能体会和明白这一层,离通达事理的最高、最深境界便不远了。在此基础上,本文又探讨了西方哲学形态方面发生的变化。自柏拉图起的传统哲学的核心部分向来表达为范畴的逻辑体系,海德格尔哲学表明西方哲学出现了一种新的形态,即在对人的当下体验的分析和描述中追寻哲学的目标。
美国哲学家巴雷特透露过:海德格尔读了铃木大拙介绍的禅学后曾表示,要是他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正是他的全部著作所要说的东西。①我不知道海德格尔对此有无进一步的说明,反正这个课题已经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兴趣。②这个现象显示了古老东方智慧的魅力及其旺盛的生命力,东方民族没有理由在文化上妄自菲薄。
海德格尔从“是”的问题直入人的问题
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问题表述为对“是”(Sein/Being)的意义追寻。围绕这个问题,展开出海德格尔对世界、人生的普遍而广泛的看法。这个问题的提出具有西方文化和历史的背景。早在柏拉图哲学中,“是”就被认为是一切“所是”或“是者”的依据,这个观点成为西方本体论哲学的基本出发点。既然由于“是”,“是者”才是其所是,所以,海德格尔从一开始就认定,“是”的意义是哲学中头等重要的问题。
所谓“是者”或“所是”(das seiende/being),其意义比“存在物”、“万物”广得多。③ “是者”是经过人判断、首肯、识别的东西,它既可以指人、物那样的实际存在者,也可以指思想所把握的一般概念,甚至也指想象中虚构的或者意识上有所分辨、起疑的东西,总之,举凡人们可知可道的一切都是“是者”。在语言形式上,人们常以“这是……”的话去举称(判断、描述、疑问)某个东西,“是者”就是指一般的被表达为“是什么”的东西。
同一个东西可以成为不同的“是者”,其所是,总是受到特定的探询方式的指引。这种探询方式一方面决定了所要探询的“是者”之为“是者”,另一方面也决定了探询者自己成为怎样一种“是者”,如上述例子中的日常生活者或科学研究者。因此探询者自身是其所是的“是”的方式是应当首先加以研究的。海德格尔说:“观看、领会和相信、选择、通达,这些都是探询的方式,因而是那些特定的“是者”即我们探询者自己的‘是’的方式。因此,为了完全搞清‘是’的问题,我们必须使一种‘是者’即探询者自身的‘是’透彻可见。”④这样,“是”的意义问题的重点就落到了对人的“是”的方式的讨论。
被用来探讨“是”的意义的特定的“是者”——人,在海德格尔哲学中被称为“本是”(Dasein/There-Being)。海德格尔说:“当我们以‘本是’来标志人的时候,我们不是在标志人是‘什么’(好象一张桌子、一幢房子或一棵树那样),而是指它的‘是’。”⑤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本是”的意思:我们是要探寻使各种“是者”是其所是的“是”,那么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是”发生作用的地方呢?它就在我们每个人自己这里发生作用,当我以各种方式与事物打交道、相交接的时候,我就把事物领会成各种“是者”,同时也可以领会自己是怎样一种身份的交道者。这说明人在是其所是的过程中是领悟着自身之“是”的,物、我双方都是通过自己的领悟而显示为“是者”,即是其所是的。因此,每个人自身就是“是”的澄明之所,这个澄明之所就称为“本是”。作为“是者”的每个人被称为“本是”,是因为“对这个‘是者’来说极其重要的‘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我自己的‘是’。”⑥要注意“本是”同“主体”、“自我”意义上的人不同,“本是”就象一粒种子,整个世界和我自己都“将从这粒种子中开放出来、是为所是,因此“本是”的原始状态更在“主体”自我”之前。海德格尔把“本是”描述为一个结构:“是于世界中”(In-der-welt-sein/Being-in-the-world),⑦其中,“是于”表示人自己的介入世界、即“是”的方式;依各种“是”的方式,在一端显示出世内各种“是者”及世界的面貌,另一端显示出作为各种“是者”(包括自我、主体)的人自己的面目。
对于通过“本是”的种种“是”的方式探讨“是”的意义问题的研究,海德格尔称为“基本本体论”。在这里,海德格尔又以“生存”这个词专指“本是”的“是”,这是因为这里所说的“是”虽然也是启示事物那样的“是者”的途径,然而它首先是“本是”自己待人接物的方式,是人自己展开其生存的过程。所以,基本本体论的正式表述是:“在‘是’的问题中,对于不仅关系到‘是者’之‘是’,而且关系到其本质中的‘是’的研究,需要一个‘本是’的基础,出于这一理由,并且仅仅出于这一理由,我们给了这个基础一个名称,曰:‘基本本体论’。”⑧又:“基本本体论——所有各种本体论只有据此才能产生——必须从对‘本是’的生存状态的分析中去寻求。”⑨
虽然已经肯定了种种“是者”是以“本是”的生存方式而决定的,但是我们无法直接知道“本是”有哪些生存方式,这需要我们通过分析伴随着“是者”是其所是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本是”的日常生存状态才能明白。这也是因为,我们要加以分析的“本是”总是一个已经沉沦于世中的“是者”。我们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样的分析。设如我正在写作,当我专心致志、完全投入的时候,我完全沉浸在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到纸上的过程中,却绝不会去注意手中的笔,虽然它对于当下的写作是绝不可少的。工作越得心应手,就越不会去注意笔。这对如果手中的笔突然出了毛病,打断了写作,我的注意力势必从写作转移到笔上。如果我打算修复笔或者找一样可替代的工具,那么笔的性质必涌现在我的眼前,因为我要依它的性质去修复或找替代物。以上揭示了与笔打交道的两种方式,在前一种方式里,尽管我们不去专注于笔,却不能说明我们对笔没有丝毫的意识,只不过我们对它采取了“兼顾”(circumspection)的方式,与之相应,这时的笔称为“应手状态”(readiness-at-hand)的“是者”。在后一种方式里,恰恰因为“应手状态”的缺失,笔突然显示出来了,成为“显在状态”(present-at-hand)的“是者”,这时我们是以“见出”(seeing)的方式与之打交道的。“兼顾”和“见出”就是人的生存方式的例子。被“兼顾”的“是者”构成了我们所谓的“周围环境”,待至它们被“见出”,就是我们所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