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德格尔到禅(2)
时间:2008-09-20 11:11来源: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5年作者:俞宣孟 点击:
人的生存方式就是人自己能“是”的可能性,它是多种多样的。为了追寻“是”的统一意义,必须找出一个能概括各种生存方式的统一而完整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认为,这种生存方式就是“烦”(Sorge/Care)。这是说,人的各种生存方式都有“烦”的特点,都是“烦”的展开;“烦”是人生最深处的根子。
这样的“烦”不是我们日常所谓的“烦恼”,而是日常烦恼的根子。用我们习惯的话来说,它具有形而上的性质,不是我们可以直接把握的东西,而需要经过对人的日常生存状态的分析和体验。被用来作分析的这种日常生存状态是“畏”(Angst/anxiety,dread)。海德格尔说,畏和怕有别,怕总是针对某种确定的、在逼近的有害对象的怕,然而畏却是没有任何特定对象的。没有特定对象不等于无,它倒是赤裸裸地揭露出“本是”这个结构中的“是于世中”的环节。这种环节在日常中是不容易被发现的,因为那时它总已“是入”世中,被各种具体内容所填充。现在当这些具体内容被剥离后,人自己作为介入世中、与世内“是者”相交接的可能性的纯粹的“是”就显露出来了。所以海德格尔说:“畏展显出‘本是’的向着最本己的去是的可能性的‘是’,即展显出‘本是’为了自由地选择和把握自己所需的‘自由的是’”⑩。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烦”。
对于高深玄妙的“是”,海德格尔选用了“烦”这个鄙陋的词来表达,这是有西方文化传统的背景的。这一点后文将谈到。现在我们先来讨论怎样理解“烦”就是“本是”最深处的“是”。我觉得可以把这里的“烦”理解成每个人最深处原始的命根子。命根子就是生命力。包括意识在内的人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命根子的展开中出现的,主体、客体,自我、他人则更是在意识活动的展开中才出现的。命根子一定要展开出来,这不为了别的,而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生命,即它就是“向着最本己的去是的可能性的‘是’”,或者说,“‘本是’就是为了‘是’而是的‘是者’”(11)。这样去理解,“本是”总是要“超出自身”,“本是”的这种“是”称为“领先于自身的是”。但是,我们又不能认为,先有一个孤零零的我,然后超出自身介入到世界去。因为“本是”一开始就有“是于世中”的结构,即,命根子作为命根子总是已经被抛到了世中,并且必寓于他人之中与他人一起而“是”。所以海德格尔最终把“烦”规定为:“作为寓于……中的——已经是于……中的——领先于自身的是”(Being-ahead-of-oneself——in-Being-already-in……——as Being-alongside……)(12)。这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预示了它的特征必须从时间方面去刻划,所以海德格尔的那部著作取名为《是与时》。
以上是海德格尔《是与时》一书中的观点,这里为了与禅作比较,叙述时有所侧重。那么禅又是怎么说的呢?
禅主张在生活中体悟自己的命根子
禅宗作为佛教的一个宗派,其根本目的自然在于体悟佛性以成佛。那么什么是佛性呢?对于习禅者直接提出的这个问题,其结果往往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要挨板子。因为在这种方式中,提问者已经期望着给出一个“是什么”的答案,然而这是错误的。因为,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佛性不是任何的所是。它倒象是纯粹的光,当其掠过时,所是纷纷显示出来,而好比纯粹的光的佛性本身却并不是如所是那样可见的。虽然纯粹的光不易见,但我们确又时时借助于纯粹的光在辨识各种所是。只是由于人们往往拘执于见出的所是,纯粹的光就被掩盖住了。尤其是当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一切作为所是来思考和表达的时候,那个使是者是其所是的源泉却更稳而不现了。其实,既然我们每个人都能分辨所是,我们自己就是这个源泉,这也就是佛性。佛教中称之为心或性。当然,“心”、“性”作为“名”,也是所是,所以这里的“性”或“心”当是“名可名,非常名”一类的东西。
禅总是千方百计接引人去自己证验性或心。传说六祖慧能从弘忍处得法后,为避害隐迹岭南。五年后的一天,他来到广州法性寺,正逢印宗法师讲经。忽然间风起幡动,座中一和尚说道:“起风了”,另一和尚接说:“是幡动”。慧能在旁脱口说:“不是风动,也非幡动,而是心动。”一语惊动了上座,成为他复出的契机。这个故事表明,慧能能够随处直指心性。能有此体验的人被称为开悟。佛的意思本来就指觉,禅认为这样的心或性就是佛性。慧能说得很明白:“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13)禅宗简明地概括为“见性即佛”。
以上种种,无非是说,人所获得的种种识见,俱皆出于自己的心智。如果拘执于识见而不见心智,便会陷入迷误,因为这势必不能让心智得到充分园满的发挥。因此,禅强调努力透过识见去见出心智。荷泽神会和圭峰宗密说的“知之一字、众妙之门”,就是指这个意思。但是我们要防止从西方哲学认识论的立场上去看待上述道理。因为从认识论的立场去看,心或心智就是主体及其认识能力。然而禅宗所谓的心不仅仅只是认识的主体及能力,它整个地就是人的一切作为的源泉。在这个意义上说,心或性在禅宗中就是指每个人自己生命的根苗。印顺在其《中国禅宗史》中写道:“在现实世界中,性是生命的主体,宇宙的本源。性显现为一切,而以心为主的。心,不只是认识的,也是行为——运动的。知觉与运动,直接的表徵着性——自性、真性、佛性的作用。”(14)唯其如此,铃木大拙才能在“禅的本意”一文中说,禅的“见性之法”可以“使我们啜饮生命的源泉,……禅释放出自然而又适当地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一切活力……。”(15)这样的心或性,当是主、客未分之前的东西,即所谓的命根子,佛学中称为智慧的东西。傅伟勋先生正确地指出:“神会的‘知’并不是我们平常所了解的‘知识’、‘理智’或‘知解’,而是超越一切二元对立的绝对智慧。”(16)这样的智慧又称为般若知或般若之智慧,以利于我们现实中所获得的各种知识、识见——分别知。般若知不能通过一般的认知方法去获得,而要靠个人去努力体验自己生命深处的命根子。这要求去除妄见,即去除一切对外物的思虑和感觉,以待直指心性的契机。
上面虽然是就着禅宗而说的,但那些还不是禅宗所专有的特点,它们至少是一切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共有的内容。即使以顿悟而言,也不是禅宗的专利。般若智、性、佛性的性质决定了要体验它必须经过顿悟。那么禅所专有的特点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