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高僧团是南北朝时期北方地区第一个明显以行禅为特色的僧团,因此,玄高一系禅法的师承、特点是把握北禅的整体特色的一个关键,对中国佛教史特别是禅学史的编撰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关於玄高禅法的师承和特点,学界历来依据《高僧传》将其判定为浮驮跋陀/佛陀跋陀罗(觉贤)所传的罽宾一系的小乘禅法。然而僧传有关玄高师承的记述却颇为暖昧,而且存在着重大的疑团,即“玄高师从觉贤学禅”一说,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地点上都与其它确凿无疑的史料相抵牾。因此玄高是否曾跟从觉贤禅便成了禅学史上的一椿疑案。前贤时俊对此案的解释均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因此本文尝试以更彻底的怀疑精神观照此案,以期作出更有说服力的解释。
一
玄高是南北朝时期北方地区著名的禅僧。据《高僧传》本传记载:释玄高,俗姓魏,本名灵育,姚秦弘始四年(公元402年)生,冯翊万年(今陕西省万年县)人。玄高十二岁便出家;年十年,已为山僧说法,专精禅律。曾先后在甘肃天水的麦积山、河北的林阳堂山(不详何处)、甘肃张掖一带、山西大同等地习禅授徒,从学者常有数百人之多,为当时有名的禅僧团。后因卷入北魏宫廷政治斗争,於北魏太平真君五年(公元444年)遭谗被杀,卒年四十三岁。玄高生前颇受当时北方地区统治者的重视,如西秦国主河南王乞伏炽槃、北凉国主沮渠蒙逊、北魏太武帝之太子拓跋晃等都对他优礼有加,为其弘法授禅提供方便。玄高禅僧团是当时北方地区的禅学重镇,在中国佛教史,特别是北朝禅学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关於玄高禅法的师承和特点,《高僧传》中有这样两条记载:
至年十五,巳为山僧说法,受戒以后,专精禅律。闻关右有浮驮跋陀禅师在石羊寺弘法,高往师之。旬日之中,妙通禅法。跋陀叹曰:“善哉!佛子乃能深悟如此。”於是卑颜推逊,不受师礼。(注:《玄高传》,《高僧传》,卷第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10月第1版,409;(个别文字据汤用彤先生之校注径改,标点有改易之处,下同))
乃沙门知严躬履西域,请罽宾禅师佛驮跋陀罗传业东土,玄高、玄绍等,亦并亲受仪则;出入尽於数随,往返穷乎还净。其后僧周、净度、法期、慧明等,亦雁行其次。(注:同上,“习禅篇总论”,426-427;又原书“受”作“授”,经查,大正藏本、宋元明三本均作“受”,原书以《大正藏》为底本,故此字当系排印时误植。) 将其合而观之,容易产生这样的印象,即:玄高曾师从浮驮跋陀学禅,而此浮驮跋陀即著名的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意译为“觉贤”)。
然而这样就产生了疑问:其一,佛驮跋陀罗在长安时驻锡之寺是瓦官寺,而非石羊寺;(注:参见《肇论•答刘遗民》,《大正藏》四十五册,155下;慧远《〈肇论〉疏》作“官寺”(卍字续藏经二编乙二十三套四册,439下),高丽本《出三藏记集》作“宫寺”。镰田茂雄谓当以后说为是,并进而指出宫寺即罗什所驻之道遥园(镰田茂雄著、关世谦译《中国佛教通史》第三卷,高雄:佛光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11)。惟《出三藏记集》卷第十二《萨婆多部记目录序》作“齐公寺”(《大正藏》55册,89下),不知丽藏於此作何寺,若不同於前,则仍有疑问。)其二,佛驮跋陀罗在东晋义熙七年(公元411年)即已南下到达庐山,而其时玄高年方九岁,尚未出家。(注:镰田茂雄著、关世谦译:《中国佛教通史》第二卷,高雄:佛光出版社1980年第2版,339。)
这一矛盾,前辈学人汤用彤、伊藤义贤及当代日本著名学者镰田茂雄等均已指出。他们认为:要么是僧传所记玄高生年有误,要么则是浮驮跋陀另有其人。(注:汤用彤:《汉魏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四章“释玄高”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3月第1版,353;镰田茂雄,《中国佛教通史》第三卷,301。)
然而这两种解释都不太令人满意。第一说谓僧传所记玄高生年有误,似不太可能。因为:玄高之门生故旧在江东者,如同学慧览(注:《慧览传》,《高僧传》卷第十一,418。),弟子僧印(注《僧印传》,《名僧传》卷第二十,见《名僧传抄》(《卍续选辑•史传部》第四册,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77年3月第1版,20))、玄畅,皆为籍籍之辈,其中玄畅尤负盛名。宣扬玄高事迹,使之流播江东,正在此辈。揆诸情理,不太可能把玄高的生年弄错。
第二说谓浮驮跋陀另有其人,亦不契情理。玄高所习禅法“出入尽於数、随,往返穷乎还、净”,属数息观、不净观等小乘禅法当无疑问。小乘禅法最重师承,只有导师亲炙某种禅定境界,方能接济弟子履迹践行;师非其人,则弟子纵有天资也难有大的造诣(参见本文第三部分)。本传谓玄高“旬日之中,妙通禅法”,固因其根机利捷、天资过人,而浮驮跋陀非泛泛之辈亦由此可知。且僧传引跋陀揄扬玄高之语:“善哉!佛子乃能深悟如此”。揣摩其语气,显然是对禅境有深密的体验,故而在印可之余欣叹后生之可畏。浮驮跋陀既有如此高深的禅学造诣,则在素重习禅的北方必然流誉四周、学者辐集,因而才有玄高慕名从学之举。而其时关右与浮驮跋陀名字相近且以禅法闻名者,佛驮跋陀罗一人而已。(注:镰田茂雄怀疑可能为北凉永和五年(公元437年)在凉州译《大毗婆沙论》的浮陀跋摩,但又查证其人并未去过关中,且时间也不合,所以又立即予以否定。(《中国佛教通史》第三卷,301))若谓此浮驮跋陀为佛驮跋陀罗外默默无名之另一人,则殊不可解。且《高僧传》以表彰实行潜光、高而不名者为编纂宏旨,自汉至梁四百余年之重要高僧为其搜罗殆尽,僧传作者所以自许者正在於此,纵使浮驮跋陀另有其人,亦无既闻其名而不加谘考之理。故窃谓此浮驮跋陀即为佛驮跋陀罗。
前此两种委曲回护之说既难成立,则我们必然对玄高从浮驮跋陀学禅一说产生根本的怀疑,即:所谓“玄高从浮驮跋陀学禅”云云,乃其门人别有用心的杜撰,《高僧传》作者则以将信将疑的态度采录其说,而成传讹之言。
若这一怀疑属实,则有如下问题:这一谣言系何人所撰?出於何种动机杜撰?僧传作者何以未能勘破?显然,如果我们能对这些问题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那么就能构成一个言之成理的释义循环(hermeneutic circle),使这一怀疑成为可以接受的一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