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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禅学史上的一樁疑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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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玄高从佛驮跋陀罗学禅”说出於何人之杜撰?最先受到怀疑的自然是玄高本人。但以本传所述之玄高行迹观之,则可以指责之处甚少,似非作伪之人,本传虽多载其神异,然核诸时地,则多为其身后之事,纵其事为伪,亦非本人有意造作。其生前一二异迹,不过“磬既不击而鸣,香亦自然有气”之类,去情理不远,且均在其栖隐山林之时;而当其为西秦、北凉国主之座上宾、对“内外敬奉,崇为国师”之尊位时,并无只言片行显其神异,则其人无显异惑众之心可知,至於玄高令北魏太子拓跋晃作七日金光明齐,不过是消灾祈福之寻常法事,不得以神异目之。且玄高隐居麦积山之时,聚徒百余人,一旦见昙无昆禅法玄妙,便折节相师,更可证其非骄矜轻慢之人。(注:《玄高传》,《高僧传》卷第十一,409-413。)合此论之,则玄高确系有德之高僧。从觉贤学禅之说,殆非其本人所撰。
   玄高既非造假之人,则作伪者定其门生故旧。按玄高死后不久,其门人并罹法难,几无完卵;幸得善终者唯玄绍、玄畅、僧印等人而已。又《高僧传》於玄高死难前后诸事言之甚详,非亲历之人不能知之。以上诸人,具此机缘者,唯有玄畅。(注:玄绍早已自立门户,且隐居深山,行止不出北地(《高僧传》,410);僧印早年从玄高学禅,亦曾行化江陵,后还长安大寺;《名僧传》谓其“性腹清纯,意怀笃之,与之久处者,未尝见慢忤之色。下接庸隶,必出矜爱之言;振卹贫馁,有求无逆。心道聪利,修大乘观,所得境界为禅学之宗。省削身口,具持净律。”与《高僧传》所叙为人大相径庭,疑《高僧传》因偏信玄畅一系之说法而有误;又其所谓“修大乘观”云云,尤可注意,与僧传所述的玄高一系禅法不符;另,其时玄高有故人慧览并在健康,慧览少时“与玄高俱以寂观见称”,但此后动静参商,再未谋面,故其於玄高事迹当不甚了然。(《高僧传》,418))《高僧传》玄畅本传谓“其后虐虏剪灭佛法,害诸沙门,唯畅得走”。则於江南宣扬乃师事迹者,定此玄畅无疑。所以我们不得不对此玄畅产生极大的怀疑。
   从《高僧传》本传所记玄畅行迹来看,其人生平确实颇多令人生疑之处。(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其一,玄畅为人机警,於时局极为了然,随势进退,长袖善舞,颇有投机之嫌。如魏武灭法,玄高门下并罹法难,唯玄畅得以免脱;又如玄畅初至建康,宋文帝深加叹重,请为太子师,他再三固辞。门弟子怪其矫节,后太子弑逆事败,方知其先觉。
   如果说以上两例尚可称为机警,那么以下一事便很难逃脱政治投机之嫌了。
   刘宋季年,玄畅审时度势,远适西南以躲避兵燹。甫到成都,便攀附当地军政长官傅琰以为奥援;又於齐建兴元年(公元479年)在广阳建刹立寺,闻齐立国,乃名其寺曰齐与。阿媚之意,宛然可掬。且致书傅琰曰:
   贫道西荆累稔,年衰疹积,厌毒人喧;所以远托岷界,卜居斯阜。在广阳之东,去城千步。逶迤长亘,连垒叠岭;岭开四涧,亘列五峰;抱郭怀邑,迴望三方;负峦背岳,远瞩九流。以去年四月二十三日创功覆篑。前冬至此,访承尔日,正是陛下龙飞之辰,盖闻道配太极者,嘉瑞自显;德同二仪者,神应必彰。所以河洛昞有周之光,灵石表大晋之徵。伏惟兹山之符验,岂非齐帝之灵应耶!檀越奉国情深,至使运属时徵。不能忘心,岂能遗事。辄疏山赞一篇,以露愚抱。
   赞曰:峨峨齐山,诞自幽冥。潜瑞几昔,帝号仍明。岑载圣宇,兆祚休名。峦根云坦,峰岳霞平。规岩拟刹,度岭缔经。创功之日,龙飞紫庭。道俟二仪,四海均清。终天之祚,岳德表灵。(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此信名义上是寄给傅琰的,但从其内容、语气来看,实际上是直接讨好齐国最高当政者的。傅琰对此自然也心领神会,所以“即具表以闻”。而玄畅的这番邀功表忠也立即得到了回报:“敕蠲百户以充俸给。”
   玄畅居宋三十余年,一旦势危,立即飞舟远举;新朝甫立,迅速上书表忠;其随势进退之能力的确远迈常人。按南北朝时期朝代更迭频仍,时人於尽忠故国夷然不以为意,且方外之人固不可以忠孝节义格之;然参预世事,通致使命、结好贵人、亲厚媟慢,则律有明禁。玄畅此举,固难逃投机之讥也。
   又其自陈所以弃三十余年栖居之荆、扬而西适者,乃因“年衰疹积,厌毒人喧。”此说殊为可笑。若诚如所言,则只须岩居穴处、潜心修禅即可遂愿,又何必再交接官府,上书陈情?且玄畅立刹齐后山不久,即应当时作镇荆、陕的齐豫章王萧嶷之请而东赴江陵,以至盘踞河南的吐谷浑慕其大名,“驰骑数百,迎於齐山”时,已经人去寺空;至齐武升位(时在公元483年),“文惠太子又遗使征迎。既敕令重叠,辞不获免,於是泛舟东下。”(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五年之内,三家迎请,两番迁徙,汲汲於富贵之情状可掬,又岂是厌倦荆扬三十余年之喧哗而隐居边邑者之所为?“辞不获免”云云,不过是故作姿态、自抬身价而已。试想其当初固辞为宋太子师之请又何等果断!且当时真正因厌倦浮嚣而归隐朴宁者不乏其人,更可知卜隐之於玄畅“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其二,玄畅其人素好矜异伐能、耸动视听。本传谓其“洞晓经律,深入禅要。占记吉凶,靡不诚验;坟典子氏,多所该涉。至於世伎杂能,罕不毕备”。又载其少时及平城脱险两异事:
   少时家门为胡虏所灭,祸将及畅。虏帅见畅而止之曰:“此儿目光外射,非凡童也。”遂获免。(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唯手把一束杨枝、一扼葱叶。虏骑追逐,将欲及之。乃以杨枝出沙,沙起天暗,人马不能得前。有顷沙息,骑巳复至。於是投身河中,唯以葱叶内鼻孔中通气度水,以八月一日达於扬州。(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
   这种异迹,尤其是后一事,非本人有意炫耀,外人断不得知。而他驻锡荆州长沙寺期间,也经常“舒手出香,掌中流水,莫之测也”,(注:《玄畅传》,《高僧传》卷第八,314-316。)很难说没有显异惑众之心。玄畅后来西游岷岭,所招弟子法期也是一个制造神异的行家里手,师弟之间互相吹捧,於是声誉益隆,终於上达天听,邀得晋京隆法之请。玄畅一生之造势运动,至此可谓登峰造极。不幸泰极否来,中途染疴不起,抵达京师不久便病逝,祗落得个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