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与禅宗合参(5)
时间:2008-06-16 11:04来源:[青岛]东方论坛,1995年第4期作者:陈立胜 点击:
现象学不仅没有否定这个世界,而且以先验之维丰富并理解了这个世界。“现象学的唯心主义并不否认实在世界的实际存在……它的唯一任务与成就乃是去阐明这个世界的意义”(Ideas II p[,420])。世界存在的无可置疑性是一回事,去阐明这一无可置疑性,去给这一无可置疑性奠定意义,则是另一回事。通过现象学的阐明,人类洞悉了自己存在的终极意义,现象学悬搁与还原所要克服的是人类存在的飘零无根、吊滞、贫乏、空虚及片面,它所带来的则是活泼、丰富、充实与完整。“作为一个现象学家,我当然在任何时候,都可返回到自然的态度,返回到我的理论或别的生命兴趣的直接追求中,我会和以前一样,做一个父亲,一个公民,一个职员,一个‘好的欧洲人’等等……象以前一样——但与以前又不一样,因为我再也不能回到旧的质朴性中去了;我只能理解它,我的先验洞见与旨意尽管变得仅仅的inactive,但它们继续是我自己的,而且,我先前作为心理生活的经验自我的质朴的自我对象化,现在已介入一种新的运动之中。所有只与现象学还原联系在一起的新类型的统觉与所有类型的语言(它是新的语言,尽管我依然使用普通语言,因这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其意义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所有这些,在以前都是全然匿隐不现的,也是不可表达的,现在却注入自我对象化之中了,注入我的心灵生命之中了……通过现象学研究,我得知,我,这个先前质朴的自我,恰恰即是处于质朴的匿而不现样式中的先验自我……我这个人,与现在归属于我的先验之维一道,存在于世界时间中的某一时间某一地点中,这样,每一新的先验发现,通过返回自然态度,都大大丰富了我的心灵生活……”我达到了“我的完全的具体性”(Crisis p[,210])。这的确是一种极幽深又极平实、极遥远又极切近、极超越又极内在的极高明境界。这种境界的营造在西方哲学传统中是罕见的,然而在中国伟大的禅师那里,或可觅到遥相呼应的知音。
下面是一则久负盛名而又众说纷纭的公案,我现在尝试用现象学的识见来重新阐释它的含义。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五灯会元》卷第十七)
“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是处于自然的态度中,是人质朴的信受与设定的一个结果,是见物不见人,是“对象极取向”,是“迷己”“逐物”。“有个入处”,这个入处从何而“有”?恰恰是从“自性”中来,是“悬搁”了种种障蔽本己自我的种种习见后所得的入处,这个入处即是个“无”字,即是个“空”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乃是破“法执”、破“唯物”,山无自性,水无自性,山水皆因“识”而生,皆为“现象”,由纯粹清净识所“构成”,皆相对于先验自我而有的,这是“主体极取向”。然而,这个先验自我绝不可等同于肉体的我,这个我究极地讲只是一个“无”,一个生生之无,一个构成之无,这个“无”即是这个先验纯粹清净识之流本身,这是破“我执”破“唯心”。超越“有”与“无”、“是”与“非”、“唯物”与“唯心”的对立,方可得个“休歇处”,得个安身立命的休歇处,此时,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在得个“入处”之时,即是“在我是一个先验的或纯粹的现象学家之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即是“万物皆藉此先验自我而意向地蕴含其中,在这里,根本不存在任何自在的客体,这里只有作为我的——先验自我的——现象的客体、事物、世界……”(Crisis p[,258]);而今得个“休歇处”,即是我带着先验自我的“惺惺之心”,带着先验自我的“重新定向”(reorientation)重新回到自然态度中来, 回到生活世界中来;“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即是“世界的实际存有及世界中的诸般存有,并未丝毫改变,而且我也并未停止拥有具体的世俗兴趣……”(ibid p[,260])
“悬搁”是“截断众流句”,截断众流并不是否定这个世界的真实性,而是要为理解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寻个“入处”;“还原”至先验自我是“涵盖乾坤句”,“含万物为自己”,“尽乾坤大地,只是一个自己”;带着先验自我的觉醒重新回到生活世界中来,是“随波逐浪句”,随波逐浪,不是迷己逐物,而是一任本真的自我(人)与万物(境)展现其本质。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百尺之竿,立于大地之上,我们生活于世界中,生活各种兴趣与利益的追逐中,与兴趣与利益无关者,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际上我们是生活在一片面之中,世俗生活即是一平面生活(life of the plane),作为自然态度的人, 即是没有第三维的高度和深度观念的“平面存有者”;现在通过“悬搁”,有了个“入处”,达到了“竿头”,我们才得以超越“平面生活”的限制,克服因兴趣与利益所造成的心灵偏狭,重新来鸟瞰和审视我们生活于斯的大地,注意到这个“平面”实质上是处在远为丰富的深层之维中的平面;然而这个“竿头”并不是“休歇处”,尚须“更进一步”,既曰竿头又言更进一步——进到何处?自然是回到大地上来,回到生活世界中来,这才是大彻大悟的“休歇处”,于是劈柴担水,无非妙道,于是乎“一切色是佛色,一切声是佛声”(《黄蘖断际禅师宛陵录》),于是乎“群惑既破,则人人脚根下大事洞明,则十二时中折旋俯仰、 弹指謦欬,无非佛之妙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第一), 生存的无根性得到了克服,“第三维”(third dimension Crisis p[,123])的发现,把“平面生活”提升为“深层生活”(life of depth)。因此, 如果说“禅的真理是一种把单调乏味的生活、索然平凡的生命变成一种艺术的、充满真实内在创造的真理”(铃木大拙语《禅与心理分析》志文出版社p[,41]),那么,现象学的真谛则是把肤浅空虚的生活、飘零无根的生命变成一种有着意义底蕴、时时刻刻和存在的意义保持联系的识见。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追求、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种种理论,都有其存在的理由,现象学必须在本质上指溯到这一层面上,另一方面,正如平面只有作为三维多样性中的一维时,它才会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一样,种种世俗之趣与科学理论也只有在先验哲学的深度上,才能实现自身充分的存在价值。
现象学与禅均是一种“大肯定”,均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机趣与深刻的存在意识,一切障蔽存在意义的“建构”,一切束缚生命机趣的习见,均被悬置,“诸和尚子莫妄想,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云门文偃语《五灯会元》卷第十五),“正当凭么时,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星辰之昭昭,人物境界之浩浩,不曾移易一丝毫”(《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十),这是一种简单而又深刻的洞见。现象学与禅所营造的境界即是一种让存在存在(Let Being be)的自然而然的高妙境界, 是一任万物与人展现各自“德性”的“天地境界”,或可称为“在的境界”:有僧问曹山本寂大师:“万法从何而生?师曰:‘从颠倒生。’僧云:‘不颠倒时,万法何在?’师曰:‘在。’僧云:‘在甚么处?’师曰:‘颠倒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