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主应归主,佛应归佛,他们在言诠层次和哲学方法论上明显是不一样的,但对于了解彼此言诠层次的内涵意义,进而探讨背后那个超越言诠层次的体验,是我感到兴趣的。”(p.19)搁置言诠层次和哲学方法论的差异,试图从“超越言诠层次的体验”的角度展开对话,是现代禅与基督教对话的显著特色之一。信佛人屡屡宣称:“‘因信称义’、‘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它必兴盛,我必衰微’这些精要的福音,真是令人感动!”(p.116?117)从经验主义出发,从最能震撼心灵的教义入手,决定了对话的特质和焦点。纵观现代禅与神学院对话,其核心观念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
1.“原罪”与“无明”
信佛人宣称:“无论面对真理,或面对凡人,我们应该承认自己有许多烦恼,也就是基督教所说的‘罪人’。说自己是罪人,承认我们有许多烦恼,我觉得这不是谦卑,而是一种如实的智慧。”(p.3)“‘人是非常渺小、有限的。’对此的充分自觉,我认为是通往信仰的真正基础!但是我很少在佛教徒身上看到这项自觉与谦卑。”(p.98)
基督教认为,人是上帝所创造,被魔鬼撒旦蛊惑,偷吃了分别善恶的知识树的果实,从此人类带有始祖犯下的罪业而具有“原罪”,失去了天籁式合谐的乐园,并且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获得救赎。上帝派遣其子耶稣降世成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作为替罪的“赎价”,以拯救信者的灵魂。人类通过对上帝坚贞不渝的信仰,最后获得了救赎。承认自己有罪,是基督教信仰的开始。与此相对应的,是佛教徒的“无明”观念。印顺法师《辨法法性论讲记》说:“众生所以有生死,由于‘无明’,这是佛法所公认的。什么是无明?无明是蒙昧错误的认识。……我们的无明——最根本的错误,就是觉到心物对立,好像心外有客观实在的世界,离外界而有内心。错误由于虚妄分别,成了生死的根本。”佛教的“根本无明”又称“无始无明”、“元品无明”,指众生烦恼的根本、迷妄不觉之心,是无始以来众生流转生死的根元。“唯识学”以“种子说”来阐述因果法则。所有众生八识心田中,含藏一切善恶种子、十法界果报的因种。《地藏本愿经》:“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罪,无不是业。”谓众生的心意念充满了罪性因种。因此,在对话中,信佛人屡举亲鸾上人“我是地狱种子”来说明佛教徒对罪性的体认。为了救赎原罪,基督徒走向皈信基督、净化罪业的天国历程;为了破除无明,佛教徒走向破除人我、顿悟成佛的解脱之路。
“我是地狱种子”与“人人皆有佛性”的涅般佛性思想在某种程上相抵触,它们实际上分属于两个层面。“人人皆有佛性”是从可能性的角度所作的阐发,而“我是地狱种子”则是根植于佛性迷失的现实情境而作的追问。对此信义神学院的质询不无道理:在“众生都有佛性,都可以成佛”这类肯定中,存在着“众生都有佛性,如何成为凡夫?”的盲点。由此可见,基督教对“罪”的诠释及拯救之道,和佛教对“罪”的忏除或对“佛性”的观照是不一样的。(p.204?205)
“我对至高者的信仰是来自于哪里?乃来自对自己的罪业深重、对自己的卑微、渺小和无知有着深刻的体验之后,而渐渐感受到的。”(p.131)对无始无明的深切体证,对原罪的充分感知,使得信佛人走向了对“至高者”的信仰。
2.“他力信仰”与“自力法门”
对无明的体证,对原罪的感知,与他力信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众生皆有佛性,现实上却仍是众生,如何才能觉悟成佛?佛教主张通过自我的努力,运用不二法门,破除人我二法,扬弃分别识,达到开悟成佛的境界。而基督教则主张通过神的导引,灭除罪性,获得拯救。
在佛教诸宗中,净土宗具有他力信仰的色彩。在对话中,信佛人将这种思想与基督教的他力信仰关联了起来:“依据我个人的经验,感觉当代的佛教徒如果在宗教体验更要深入的话,应该学习基督教——也就是先确立他力思想,先确信人类的罪业太重了,想靠自己的力量脱离罪业,不但不可能,也是一种骄慢,在心中不应该排拒他力的信仰。”(p.130)在赞叹基督教他力信仰时,信佛人甚至对佛教缘起论进行质疑:“阿含经缘起无我的教说,是一切佛教的根本原理。但我觉得其中缺少‘至高者’的信仰,是其未臻究竟圆满的地方;后起的大乘佛教,如弥陀法门则有‘至高者’的意象,但成熟精纯的净土信仰,在现实的人间尚未被大大阐扬开来。”(p.233)众所周知,自明代以后,禅净合流,以至于“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净土信仰广为盛行。信佛人却说净土信仰“尚未被大大阐扬开来”,这可以看作是本着“无我”精神而对基督信仰所作的推重。
佛教与基督教一为无神论一为一神论,一为他力信仰,一为他力法门。佛法从根本上说是强调自力的。传统佛教强调修行要经过无数长远的劫数,依赖自力难以获得开悟;禅宗主张顿悟成佛,对自力过份误信,又容易使人堕入狂禅一途,从而沉湎于“我即是佛”的盲目乐观,而不思刻苦修行。信佛人对基督教他力信仰的认同,主要是有感于禅林自力法门的流弊而发。基督教强调人的卑微、渺小,认为只有信神方可得到拯救,这对佛教自力法门是有益的补充。正是基于这一原因,信佛人对基督教“不再是我,乃是基督”表示了由衷的赞叹感佩之情。
3.“上帝存在”与“缘起无我”
推崇他力信仰,不可避免地导向了佛耶在信仰深处的碰撞。缘起论是佛教的根本法则,信佛人一方面强调“我的根本思想是佛教的缘起性空论”(《交会·信佛人序》,p3-4),一方面又石破天惊地宣称对缘起性空论持保留的态度:“我只理解佛法缘起无我的教义是现象的事实、是治疗人类精神心灵苦痛的药方,但,我不认为它是最高或绝对的真理。”(p.167)
从对净土法门修习的宗教体验出发,信佛人创造了“法界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一新词:“有关净土思想的‘阿弥陀佛’,我自己另外创造一个名词——‘法界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也就是说,我保留回转的空间,不以传统的‘阿弥陀佛’这四个字来定义至高者,而改以‘法界不可思议的神秘力量’来表达。……因为这样比较不会被传统佛教的净土宗所局限。”(p.124)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信仰人又从“不可思议的法界力量”过渡到了“至高者”这一概念:“我心中也有类似‘至高者’的情怀,虽不知其名,唯在个己的成长因缘下,敬之为‘弥陀’,但每听闻‘上帝’、‘神’、‘天父’……的称号,内心涌动着真挚的欢欣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