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他力思想指向上帝存在的命题,这就不可避免地与中观思想发生冲突。对此,信佛人采取了两点策略,一是加以悬搁,尽量避免从理论上论证。二是从信仰出发对这一命题中所包含的合理成份予以肯定:“佛教徒如果只立于狭主的中观哲学或一般的佛学知识立场,则每易落入针对言诠层次批判上帝学说,我认为那样并没有触及基督信仰的精义。”(p.18)“基督教最伟大的地方乃是来自于上帝的信仰,那是内心涌动的宗教体验,已是信仰与体验的范畴,而不再是有懈可击或无懈可击的哲学问题了。”(p.120)“现代禅虽然崇尚理性,但同时却有至高者的信仰;……现代禅认为,如果没有至高者的信仰,所有佛教的修行都不能算是已经入门或到家。”(P121)虽然事实上佛教其实也强调信仰,宣称“信为道元功德母”,但信佛人为了回应基督教,特别注意到了基督教对信仰的强调。从信仰出发对上帝的存在观念表示认同,是信佛人对基督的默会神领,但从学理的角度所作的假设,则似乎有过于维护基督教而丧失本来立场的嫌疑:“就我的看法,即使是中观学派的创始人龙树菩萨,应该也没有办法判定或臧否‘上帝是不存在的’。”(p.116)
信佛人对上帝是否存在悬而不论,从由缘起无我体验出发对“不再是我,乃是基督”赞叹有加。尽管如此,信义神学院仍担心用佛法的“无我”意来理解“不再是我,乃是基督”所容易导致的负面结果。他们认为,“虚己”是为了让基督完全的掌权和引领,而修成“无我”的意境,对基督徒有可能造成“自义”,会让人走上离弃神、不信神的方向。(p.190-198)
现代禅“格外赞叹”天主信仰有六项:(一)教会制度健全,以欧美现代文明为基础的教团;(二)浓厚的博爱精神,无数人默默奉默一生,温暖人间;(三)教义单纯,相对于佛教比较不需要“神”的代言人(如喇嘛、上师、禅师、法师……),任何子民都容易直接和神沟通往来。(四)在他们的信仰体系,修行很好的人,仍然谦卑地奉侍主,喜悦的自称是神的仆人;(五)尤其难得的是,一切荣耀都归主耶稣、上帝——就此而论,已符应一部份无我的精神;(六)明显地废弃对自我的依恃与傲慢,投向不可思议的上帝的怀抱,颇具他力信仰内涵。信佛人“对后三项格外感动”,认为“佛教如果有什么重要流弊的话,应该都跟背离这三项宗教涵养有关连。”(p.148?149)此六项主要涉到制度方面、宗教修行方面。除第一项关涉到“教会制度的公开、公平、人道、理性和现代化”(p.202)外,第二项默默奉献和第三项不需要代言人也指向谦卑(第四项)、无我(第五项)、他力信仰(第六项)的宗教涵养:默默奉献的人不会存有骄慢之心;既然任何子民都容易直接和神沟通,因此代言人在基督教中不会骄慢,由此类推佛教的法师等也不可骄慢。第一项已成近代有心向基督教学习的佛教徒共识,即使是印顺法师对基督教的制度健全也赞不绝口。其他的五项,虽然是在赞赏基督教,实际上是基于佛教“缘起无我”的深刻体验和对台湾佛教弊端所作的深刻反省。
在本模式中,信佛人在态度上表现出对基督教无以复加的景仰之情。他在开场白中说:“由于藏传佛教的修行人远在尼泊尔,而南传佛教的修行者又在缅甸、寮国,所以如果我提前离世的话,我希望现代禅的弟子们都就近前往皈依天主信仰。”(p.16)在佛教界一向自负的信佛人,在基督教的面前谦恭之至:“‘对于我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们有办法当面把我问倒,我就当场把小指头剁掉,表示我的忏悔。’可是我却‘求败不可得’,在佛教界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能把我这只小指头拿走。……为了传播佛陀的福音,我愿以身试法,以手指头为重赏,挑激当代佛教;但是面对基督神学、基督信仰的您们,我不敢这样讲,我必须先将双手收回来,免得十双手指头都不见了。”(p.29)信佛人还多次恳挚地坦言:“盼望院长您能对我施以感化、导引,乃至让我率领现代禅全体同修一起投入主的怀抱。虽然目前那样做的理由或正当性还不存在,但我怀抱一切都有可能的开放态度。”(p.21)“上一次我与神学院长俞牧师的对话,其实在我的感觉那不是在‘对话’,而是‘学习’。”(p.84)
仅从表象上看,信佛人对基督教似乎过于迁就,但关键在于,信佛人对在佛耶对话中应当遵守的规则非常清楚,也就是说,他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对基督信仰的崇仰之情,乃是建立在深明对话规的前提下的:“对等、平等的对谈,照说对谈的双方,应该也会有企图引领您们走入佛的世界,不然怎么会做比较性、开放性的对话呢?但我却只希望能走入主的世界,而完全没有企图想拉您们走入佛的世界。”(p.18)
由此我们不由得要重新检视现代禅在对话中的话语策略:信佛人虚怀若谷地像信佛那样推崇基督教,乃是真正体现了佛教“无我”的精髓。这种策略的成功运用的体现,是对话往往在《野地的花》、《耶和华祝福满满》的圣歌中开始与结束,是“主内的弟兄姐妹”反复地邀请信佛人“接受圣灵洗礼”(p.177)。本来理应是平等的双方,一方在对话中没有使用“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口头禅,另一方却处处烙上了“Shalom”、“阿门”、“以马内利”之类的标签。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方真正开敞的胸襟,和另一方洋洋自得、踌蹰满志的心态。一方使用了一系列基督教术语,获得了对方的认同;另一方却只是沉溺于宣说其所信奉的教义的殊胜,名为“对话”,实际上只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信佛人在对话中真正做到了无我,对对话的另一方充分地表示了谦逊、尊敬,甚至于对并非“无懈可击”的基督教哲学,信佛人也一再宣称它“无懈可击”!
与此相反,在对话的另一方,我们看到了表面上强势话语掩盖下的固步自封的宣教主义立场。虽然信义神学院也宣称要尊重对方信仰,但在对话中仍明呈地流露出怀柔气息,如由信仰佛教到改宗基督的郑姊妹说:“身为一个团体的负责人,带头作名字的转换及信仰方向的转舵是的确需要相当大的勇气。”(p.44)“我一直感觉到李老师的诠释是神的恩典。我好珍惜李老师的智慧,如果你能信神,一定更不得了。”(p.51)余庆荣牧师则说:“李老师你如果信佛皈依基督教,是可以当牧师的,把整个象山社区变成你的牧区。”(p.138)当对方认为信佛人邀请他们“也进入佛世界”时,他们不但表示完全的拒斥,说“‘耶稣基督’的名字是不容许有其他偶像崇拜名称的混淆”,反而再次“请李老师慈悲,就陪这群同修们现在就来同走神国的道路吧!”(p.205)虽然信义神学院宣称不会向对方推销自己的观点,宣称对话“是一份无预设、无防卫、不回避,也不操纵的信仰对话”,但“在多次对话的旅程里,我们都或多或少,或深或浅感受到在我们中间有第三者临在。”(《对话》俞序,p.2)仍然表露出其立足于基督本位的宣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