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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箭艺术中的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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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必要的超然与自我解脱,内省与生命的强化,当下真心的出现,这些状态不是靠机会或理想的环境才能达成,越是想要达到这些状态,就越不能听天由命,尤其不能放任于艺术创造,认为理想的专注会自己产生。艺术创造本身已经占据了艺术家的所有力量。在一切作为与创造之前,在他开始献身于他的任务之前,艺术家先召唤当下的真心,透过练习加以把握住。他开始成功地抓住真心,不仅只是偶然的片刻,而是可以随时把握,于是这种专注就像呼吸一样和箭术连结在一起。为了能顺利进入拉弓放箭的过程,射手跪在一旁开始专注,然后站起来,丁式化地走向箭靶,深深向它顶礼,像供奉祭品般呈上弓与箭,然后搭上箭,举起弓,拉满弓弦,以极为警觉的心灵等候着。当箭与弓的张力如闪电般发射之后,射手仍然保持着放箭后的姿势,缓缓地呼出气后,再深深吸一口气。这时候他才放下手臂,向箭靶一鞠躬,如果他不再射击,就静静地退到后面。
  就这样,箭术成为一种丁式,表现了「大道」。
  即使学生到现在仍未抓住射箭的真实意义,他至少 解箭术为什么不是一项运动或身体锻链了。他 解了为什么箭术可学习的技术部份必须练习到滚瓜烂熟的地步。如果一切都决定于射手的无所求与无我,那么它的出现必须自动地发生,不 要理智的控制与反应了。
  日本式的教导,正是采取这种形式。练习又练习,重复再重复,越来越强烈,这是漫长学习过程中的主要特色。至少在一切传统的艺术中是如此。示范,举例;直觉,模仿—这是师生间的基本关系。虽然在近几十年来引进了新的教育方法,欧洲式的教导已经得到认可与推广,但是尽管新事物的新鲜刺激,这些教育改革并未影响到日本艺术,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不容易找到答案。但是仍然必须一试,即使只是很粗略的答案,也可以让教导的形式与模仿的意义更为清楚些。
  日本学生都具有三项特质:良好的教育,对所选艺术的热爱,及对老师的敬爱。自古以来,师生关系就是一种基本的生命义务,在老师身上,必须具有一种远超过职业要求的高度责任感。
  开始时,老师对学生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刻意地模仿老师向他示范的。老师避免长篇大论的说教与解释,只会偶尔地给予指示,也不期待学生发问。他无动于衷地观看着学生笨拙的努力,一点也不指望看到独立与自主,只是耐心地等待成长与成熟。双方都有的是时间;老师不会催逼,学生也不会负担过重。
  老师绝不会想过早使学生成为艺术家,他的首要考量是使学生成为一个技巧纯熟的工匠,对自己的手艺有完全的控制。学生勤勉地贯彻老师的想法,彷佛自己没有更高的抱负,他近乎愚钝地在责任下低头努力,只有经过了若干年,才发现他所熟练的技巧已经不再具有压迫性,反而使他得到解脱。他一天比一天更能追求他的灵感,不 要在技术上费力;同时他也能透过细心的观察而启发灵感。他心中刚浮现的意象,手中的笔已将那意象捕捉描绘下来,最后学生自已都不知道,究竟是心还是手完成了这项创作。
  但是,要达到这种「心灵化」的地步, 要一种身体与心灵力量的完全集中,如同箭术的要求,在以下的例子也可看出,这种身心的集中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或缺的。
  一个画家坐在他的学生面前。他检查他的毛笔,慢慢地整理妥当,仔细地磨墨,展开面前席子上的长宣纸,最后他凝神专注地坐在那里一会儿,凛然不可侵犯,然后他以快速而确实的笔触,挥毫画出不容修改也不 修改的完美图画,作为班上的范本。
  一位花道师父上课时,他先仔细地解开捆扎花枝的纤维,卷起来放在一边。然后他一一地检查花枝,一再审视后,选出其中最好的,小心地弯曲成适当的型态,最后把它们一起放进一只优雅的瓶子里。完成后的景象就彷佛是花道师父偷窥了大自然秘密的梦境。
  限于篇幅,我只能就以上的两个例子来讨论。在两个例子中,师父们的行为都是旁若无人的。他们几乎不看学生一眼,更不说一个字。他们在进行准备时,神情专注自若,他们让自己沈浸于创造的过程中,对于学生及他们自己来说,从开始到完成,创作是完整自足的一件事。的确,这整件事是如此的有力量,旁观者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虽然这些准备工作是必要的,但是老师为什么不让有经验的学生来做呢?他自己磨墨,细心解开绑花的纤维,而不是剪开来随手丢掉,是不是这样可以增进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呢?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在每一堂课都重复如此的步骤,而且坚持他的学生毫无变动地如法炮制呢?他固执遵守这些传统的习惯,因为他从经验中知道,这些准备工作同时能使他进入适于创作的心灵状态。他在工作时的专注沈思带给他必要的松弛与稳定,来发挥他的所有力量,达到当下的真心,若不如此,没有任何创作能够完成。无所求地沈浸于他的创作中,艺术家直接面对了浮现在眼前的完美图像,它彷佛自己就完成了。就像箭术丁式中的脚步与姿势,其它艺术的准备工作形式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只有在无法事先预备的情况下,如宗教丁式的舞蹈者与演员,自我专注与自我沈浸要在上台前便开始进行。
  正如箭术,这些艺术无疑都是丁式。它们能比老师的言语更清楚地让学生明白,只有当准备与创造,技巧性与艺术性,物质与心灵,计画与目标都融合无间时,才能进入正确的艺术家精神状态。学生在这里发现一个新的模仿课题。现在他必须练习不同的专注与忘我的方法。他所模仿的不再是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抄袭的事物皮毛,而是更自由,灵活,心灵化的模仿。学生自觉面临新的可能性,但同时也发现这些可能性的实现与他自己的意志完全无关。
  假设学生的才能可以胜任日益增加的压力,在他达到成熟之前仍然有一种几乎难以避免的危险。这种危险不在于他消耗自己于无益的自满中—东方人没有此类的自我崇拜—而是会停滞于故步自封,因为他的成就得到认同,他的名声大噪;换句话说,他会使艺术性的生活成为一种自说自话式的生存方式。
  老师会预见这项危险。他小心地转移学生方向,使学生超然于自我。他轻描淡写地指出—彷佛学生已经知道,不值一提的—一切事情只有在真正无我的状态中才做得好,做事的人不再是他自己,只有一种精神是存在的,一种没有自我痕迹的意识,因此涵盖了极远与极深,没有止境,能够「以眼听音,以耳视物」。
  老师就这样让他的学生穿越了自我。学生的感受力日增,也让老师带引他去见识到以往只能耳闻的事物,这些事物现在开始成为他自己的经验基础。老师称呼它什么都不重要,也许根本不提。即使老师保持沉默,学生也能 解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