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上面所说的安心方便,也未可一概而论。由于人的根机的不同,“心得明净,悟解法相”,也可以不藉助念佛看心等,自然获得。“为人师者善须识别”,方能作到因人施教。他最后的结论很灵活:“略举安心,不可具尽,其中善巧,出自方寸。”自证到底如何,就看各人的因缘、根机和解行的程度了。这为后来南禅的无所执著,随心任运,埋下了方便的种子。
东山寺和“东山法门”的正式建立,最终还是完成在弘忍的手里。弘忍(601~674),俗姓周,黄梅人。童真出家,师事道信。《历代法宝记》说他:“常勤作务,以礼下人。昼则混迹驱给,夜便坐摄至晓,未常懈倦。三十年不离信大师左右。”【《历代法宝记》之《唐朝第五祖弘忍禅师》,《大正藏》卷五一,182a。】道信临终,人问谁可承传,道信说:“弘忍差可耳。”【《传法宝纪》之《释道信》:“门人知将化毕,遂谈究锋起,争希法嗣。及问将传付,信喟然久之,曰:‘弘忍差可耳。’”】唐高宗咸亨五年(674)示寂,春秋七十四。
弘忍同其列祖一样,没有自撰过著作,其《修心要论》【《导凡趣圣悟解脱宗修心要论》唯有敦煌写本传世,如P.3559b、P.3664b、P.3777e、北8390(裳075)等。署名“蕲州忍和上”。《大正藏》卷四八所收,题为《最上乘论》,据称底本为“大日本续藏经”,与敦煌本在字句上略有出入。据《大正藏》本后附记之年号“隆庆四年”、“正德六年”可知,原本为明刻本。此本文字有些地方显系后人修改,以致文义讹误。以下引《修心要论》据敦煌P.3777号卷子,见黄永武编《敦煌宝藏》第130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本。】,也题名“导凡趣圣悟解脱宗”或“蕲州忍和上导凡趣圣悟解脱宗修心要论”【P.3777e原题。】,是弟子们撮其大旨笔记而成,并非弘忍亲自拟定。《楞伽师资记》说:“其忍大师,萧然净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在人间有禅法一本,云是忍禅师说者,谬言也。”【《大正藏》卷八五,1289b。】近人研究发现,《修心要论》同《楞伽师资记》里慧可所说法甚为相似。由此推断,弘忍不但传有本禅法,而且是上承着二祖【参印顺:《中国禅宗史》第2章,台湾正闻出版社,1990年,76~81页。印顺法师认为:“从‘忍师弟子取所传闻’而论,传为慧可所说的,倒可能是弘忍所说;再由弘忍后人,扩充改变而成。这部《修心要论》,代表东山法门下观心的一流。”见79页。据此,我们仍将《修心要论》作为弘忍思想的记录看待。】。
弘忍的基本禅学思想仍是秉承道信,但是有所深化和拓展。他认为:一切众生本具清净之心,在这个理论基础之上,进而提出他的“守心”论,认为是达到自证菩提、解脱成佛的根本法门。《修心要论》着重强调这一点,如:“既体知众生佛性本来清净,如云底日,但了然守真心,妄念云尽,惠日即现。”【《敦煌宝藏》第130册,560a。】道信只提在一切行住坐卧中,观其清净本性;而守住本净之心,不让妄念污染,提出修心的要求,则是弘忍禅学思想的发展。后来的北宗,就在“不使惹尘埃”一点上,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弘忍还说:
夫修道之体,自识当身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见【“见”,《大正藏》本《最上乘论》作“是”。见《大正藏》卷四八,377a。P.3434号作“见”。】本师,胜念十方诸佛【《敦煌宝藏》第130册,559a。】。
欲知法要,守心第一。此守心,乃是涅槃之根本,入道之要门,十二部经之宗,三世诸佛之祖【《敦煌宝藏》第130册,559c。】。
弘忍虽然没有说放弃念佛,至少是将之置于不太重要的位置。又像如此将心性凌驾于三世诸佛和十二部经之上,也为前此宗师言论中所不曾见。这与南宗后来专重心解,而将教门其余弃而不顾,当然有着直接的关系。
弘忍在对待念佛这一问题上无疑是继承了道信的思想的【道信《入道安心要方便法门》说:“《大品经》云:‘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见《大正藏》卷八五,1287a。个别字句据其校注改。】。此时的黄梅,已经“十余年间,道俗投学者,天下十八九”【《传法宝纪》之《释弘忍》,见《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一,167页。】。这么多的人,如何教化?在运用念佛这个修行方式上,与道信又有何同异?《传法宝纪》为我们透露了一些消息:
根机不择,齐速念佛名,令净心,密来自呈,当理与法,犹递为秘重,曾不昌言。倘非其人,莫窥其奥。至乎今之学者,将为委巷之谈,不知为知,未得谓得,念佛净心之方便,混此彼流。真如法身之端倪,曾何仿佛。悲夫,岂悟念性本空,焉有念处?净性已寂,夫何净心。念净都亡,自然满照。於戏,僧(慧)可有言曰:“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信矣【《传法宝纪》之《论》,见《敦煌新本六祖坛经》附编一,169~170页。】。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个念佛法,《传法宝纪》语焉未详。《修心要论》在这个方面作了详细的介绍:
若初心学坐禅者,依《无量寿观经》端坐正身,闭目合口,心前平视,随意近远,作一日想,守之【《大正藏》本《最上乘论》作“作一日想守真心”,非是。其说详下。】,念念不住。即善调气息,莫使乍粗乍细,即令人成病苦。若夜坐时,或见一切善恶境界,或入青黄赤白等诸三昧,或见自身出入光明,或见如来身相,或见种种变现,知时摄心莫著,皆并是空,妄想而现。经云:十方国土皆如虚空,三界虚幻惟是一心作。若不得定,不见一切境界者,亦不须怪。但于行住坐卧中,恒常了然守真心,会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灭。一切万法不出自心,所以诸佛广说若许多言教譬喻者,只为众生行行不同,遂使教门差别。其实八万四千法门,三乘位体,七十二贤圣行宗,莫过自心是本【《敦煌宝藏》第130册,560c。】。
可见,东山门下的念佛,至此时已经不完全采用道信的念佛名的办法,而是赋予了很强的“观念”色彩。即依据《观无量寿经》所述之“十六观”法【[刘宋]彊良耶舍译《观无量寿佛经》:“佛告韦提希:汝及众生,应当专心,系念一处,想于西方。云何作想?凡作想者,一切众生自非生盲,有目之徒皆见日没,当起想念。正坐西向,谛观于日,令心坚住,专想不移。见日欲没,状如悬鼓。既见日已,闭目开目,皆令明了。是为日想,名曰初观。”见《大正藏》卷十二,341c~342a。】,以为入定之方便,其中“若不得定,不见一切境界者,亦不须怪”一语可证。“作一日想,守之”,修的正是“十六观”中的日观(也叫日想观),即观日落,正坐向西,忆想西方,令心坚住,观日没状如悬鼓,闭目、开目皆令明了【《大正藏》本《最上乘论》将此句改作“作一日想守真心”,并没有弄懂原意。而且,如果“初心学坐禅者”下手就要“守真心”,恐怕有些勉为其难。】。这样长时间地修下去,直到“但于行住坐卧中,恒常了然守真心,会是妄念不生,我所心即灭”,了悟“一切万法不出自心”之时,“即自见佛性”。这个时候,就该如《传法宝纪》所说,“密来自呈,当理与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