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读东坡〈和梵天僧守诠〉小诗,所谓:「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唯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未尝不喜其清绝,过人远甚。晚游钱塘,始得诠诗云:「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随行屦。时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乃知其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东坡老人虽欲回三峡倒流之澜,与溪壑争流,终不近也。 [123]
长江大河的波澜壮阔,与溪壑涓涓幽咽之美,互标妍秀,各擅胜场。如此品评,确是颇中肯綮,一如《景德传灯录》中,有僧问牛头微禅师:「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山畬粟米饭,野菜淡黄虀。」僧曰:「忽遇上客来,又作么生?」师曰:「吃即从君吃,不吃任东西。」另有僧问延庆奉璘禅师:「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长虀冷饭。」僧曰:「又太寂寞生!」师曰:「僧家合如是。」 [124]这两则公案,正不妨当作是对诗评家爽利的回应。
最后再说到「翻着袜」。「翻着袜」的典故,源自王梵志一首〈梵志翻着袜〉: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125]
惠洪《林间录》卷下曾引此诗,并有感而发的说:「道人自观行处,又观世间,当如是游戏耳。」 [126]所谓「翻着袜」,是指不论修行乃至推扩为艺术创作,既有其特立独行,悖离常规旧则的样貌,却又妙符契道的一种呈现。如《宋高僧传.感通篇》记载法喜「有于一日赴数家斋食,或时饮酒啖肉,都无拘忌。」又广陵大师亦嗜酒啖肉,有耆年僧召大师诫斥之,师对曰:「我道非尔所知也。」另有难陀、雉鸠和尚、香阇黎、契此、师简、王罗汉、点点师等 [127],无一不然。再如唐代草书家怀素,也是大违酒戒,但酒喝得愈多,书法就愈见风神。曾经赠诗怀素的,像李白、戴叔伦、朱遥等人 [128],或说:「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或说:「忽从破体变风姿,一一花开春景迟。」或说:「转腕摧峰增崛崎,秋毫茧纸常相随。」就一再提到他酒后笔走龙蛇的淋漓酣畅,令人激赏。怀素尚有〈草书食鱼帖〉,显然他也不忌肉食 [129]。此外,苏轼还记一苏州僧云:
近在苏州,有一僧旷达好饮以醉死。将暝(瞑),自作祭文云:「唯灵生在阎浮提,不贪不妒,爱吃酒子,倒街卧路。想汝直待生兜率天,尔时方断得住。何以故?净土之中,无酒得沽。」 [130]
纵使饮酒犯戒,仍有信心往生净土,可见其修行工夫到家。又《景德传灯录》卷十七〈京兆蚬子和尚〉云:
自印心于洞山(良价),混俗于闽川,不畜道具,不循律仪,常日沿江岸采掇虾蚬以充腹,暮即卧东山白马庙纸钱中……。华严静师闻之,欲决真假,先潜入纸钱中,深夜师归,静把住问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遽答曰:「神前酒台盘。」静奇之,忏谢而退。 [131]
《林间录》卷下更记载奇僧言法华生平云:
言法华梵相奇古,直视不瞬,时独语笑,多行市里。褰裳而趋,或举指画空,伫立良久。从屠沽游,饮啖无所择,道俗共目为狂僧。怀禅师未出家时,师见之,抚其背曰:「德山、临济丞相。」吕许公问佛法大意,对曰:「本来无一物,一味总成真。」僧问世有佛否?对曰:「寺里文殊。」有问师为凡耶?圣耶?举手曰:「我不在此住。」将示化,作遗偈,其旨不可晓也。而曰:「我从无量劫来,成就逝多国土,分身扬化,今南归矣。」语毕,右胁而寂,庆历戊子十一月二十三日也。 [132]
惠洪说到言法华遗偈不可晓,其实言法华的诸多行事,也几乎都出人意表,让人难以索解,但他却又是分身扬化的菩萨,这般作风,与中晚唐以降,禅宗诃佛骂祖的机用,颇为近似,例如德山宣鉴禅师即劈头直骂:
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盘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救不了! [133]
又如临济义玄见其师黄蘗希运看经,即曰:「我将谓是个人,元(原)来是唵黑豆老和尚!」后来到熊耳塔头,塔主问:「先礼佛?先礼祖?」师竟言:「祖佛俱不礼。」而夹山善会上堂示众也说:「有祖以来,时人错会,相承至今。以佛祖句为人师范,如此却成狂人无智人去!」 [134]这皆是教外别传的宗风,敢于推倒一切,重新高树法幢,《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九有同安察禅师〈十玄谈〉,其中第四首〈尘异〉说道:
浊者自浊清者清,菩提烦恼等空平。谁言卞璧无人鉴,我道骊珠到处晶。万法泯时全体现,三乘分别强安名。丈夫皆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 [135]
要锻炼鱼跃鸢飞的本领,自我作祖,不必专循如来老路,此精神实与禅林老宿默然心会,枹鼓交应。
禅家强调自力、自悟,「我说底是我底,终不干汝事」 [136],故不妨摆脱一切形式的捆绑,另辟蹊径,别开门户,这正是「翻着袜」的作风,而一旦将「翻着袜」移之于文学创作,则「翻着袜」恰如陆机〈文赋〉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或李德裕〈文章论〉所说:「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 [137]乃至《冷斋夜话》卷一所称述黄庭坚的「换骨夺胎法」 [138]。陆机以为文章应懂得推陈出新,不落入窠臼,立意相当高远,而李黄二人则以为推陈出新的同时,并不妨吸收前贤精髓,得其神味,然后忘诸蹄筌。不管前者或后者,都是「翻着袜」精神的体现,也难怪《扪虱新话》说:「知梵志翻着袜法,则可以作文」 [139]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