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哭僧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时谓「烧杀活和尚」,此尤可笑也。 [108]
然而贾岛苦吟之风,毕竟对晚唐以降的诗坛产生影响,宋初九僧诗即承其绪余,再如「魏野、寇准、林逋、潘阆、张咏、梅尧臣,宋末的四灵(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江湖派中的一帮人,以及明末的锺惺、谭元春为首的『竟陵派』,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接受了贾岛的苦吟态度和清寒幽峭的风格。」 [109]只不过自晚唐诗人姚合、方干等人效仿贾岛,苦吟之风已愈显得偏僻寒俭,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在评许浑诗中说:「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接着评姚合诗即说:「(姚合)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 [110]再看宋九僧呕心沥血摩绘景物,也同样有格局褊狭的弱点,欧阳修《六一诗话》记载九僧的故事,便有此一说:
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词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皆阁(搁)笔。 [111]
又如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五也说:
(九僧)其诗律精工莹洁,一扫唐末五代鄙倍之态,几于升贾岛之堂,入周贺之室。佳句甚多,温公盖未深考;第自五言律外,诸体一无可观,而五言绝句亦绝不能出草木虫鱼之外,故不免为轻薄所困,而见笑大方。 [112]
其实这不仅是九僧的问题,也几乎可以看成多数诗僧的内在局限,像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五就说:「鸽坠霜毛落定僧;寒螀发定衣;坐石鸟疑死,又萤入定僧衣,非衲子亲历此境,不能道也。」但还是批评诗僧「气宇不弘,见闻不广。」 [113]
既然说到僧诗细碎枯窘,气格卑弱,就正与下面要谈的「蔬笋气」,脱离不了关系。「蔬笋气」又称「酸馅气」、「菜气」、「钵盂气」,或是「衲气」,因出家人素食布衣,所以藉此名称概括僧诗艺术本色,同时也涵括在家居士具有僧态的诗风。此名称最早当起于欧阳修,惠洪《冷斋夜话》卷六云:
大觉琏禅师学外工诗,舒王少与游,尝以其诗示欧公,欧公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舒王不悟其戏,问其意。欧公曰:「是中无一点菜气。」 [114]
古代的馒头,即是今时的肉包,里面是有馅的,所以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又如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记章子厚丞相宴请吴僧净端,自己仍然食荤,结果发生这么一桩趣事:「执事者误以馒头为馂馅,置端前,端得之食自如。子厚得馂馅,知其误,斥执事者,而顾端曰:『公何为食馒头?』端徐取视曰:『乃馒头耶?怪馂馅乃许甜!』」 [115]因此欧公的意思是指大觉琏颇有诗才,他的诗风像肉包子那么有滋味,跟一般诗僧寒俭有菜气不同。而继欧公之后,苏轼也提起所谓「酸馅气」、「蔬笋气」。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气,往往反拾掇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做一种僧体,格律尤凡俗,世谓之「酸馅气」。子瞻有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尝语人曰:「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皆笑。 [116]
其实苏轼最赏识的诗僧,当非参寥莫属,苏轼称赞他「笔力愈老健清熟,过于向之所见。」又说他:
身寒而道富、辩于文而讷于口、外尪柔而中健武、与人无竞而好刺讥朋友之过、枯形灰心而喜为感时玩物不能忘情之语。 [117]
显然参寥与一般出家人不同,这也难怪诗风与其它诗僧有别了。苏轼对于出家人带有「蔬笋气」的诗风,是不太欣赏的,因此于〈答蜀僧几演〉说道:「仆尝观贯休、齐己诗,尤多凡陋,而遇知得名,赫奕如此,盖诗文凋弊,故使此二僧为雄强!」 [118]苏轼甚至也不欣赏司空图诗有僧态,于〈书司空图诗〉说:
司空图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于味外。「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吾尝游五老峰,入白鹤院,松阴满庭,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 [119]
当然这不过是苏轼个人意见如此,像贺贻孙《诗筏》则云:
唐释子以诗传者数十家,然自皎然外,应推无可、清塞(即周贺)、齐己、贯休数人为最,以此数人诗无钵盂气也。 [120]
今由上文看来,无论「蔬笋气」、「酸馅气」、「菜气」、「钵盂气」,或「衲气」,似乎都含有贬意,在名家眼中算不得高格,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归纳其弊有五:(一)意境过于清寒,缺乏人世生活的热情;(二)题材过于狭窄,缺乏广泛深刻的社会生活内容;(三)语言拘谨少变化,篇幅短小少宏放;(四)作诗好苦吟,缺乏自然天成之趣;又好使用禅语,缺乏空灵蕴藉之韵;(五)与读书的多寡有关。 [121]但周氏也引元好问〈木庵诗集序〉云:「诗僧之诗所以自别于诗人者,正以蔬笋气在耳。」以及姚勉〈题真上人诗稿〉曰:「僧诗味不蔬笋,是非僧诗也。」而总结说:「僧诗正是以其『蔬笋气』创造了一种超世俗、超功利的幽深清远的审美范型。这种具有『林下风流』的『蔬笋气』也渗透到士大夫的审美趣味中去了。」 [122]这么看来,算不得高格的诗风,毕竟在诗坛有其一席之地而且影响深远,所以周紫芝《竹坡诗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