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佛教是中国近代佛教的有生力量,而且不可避免地将勃兴。太虚怎样看待居士佛教?怎样处理僧伽佛教与居士佛教的关系?这从他与欧阳渐及其门下长达20年的争论中可见端倪。
中国近代佛教改革思潮自杨文会之后,大体可分为两支。一支以太虚率领的新僧为主体,另一支以欧阳渐及其领导下的支那内学院的一批居士学者为代表。双方经常起争论,有时甚至不可开交,但总的来说仍相反相成。
欧阳渐与太虚之间并无个人恩怨。相反,他们为法忘躯,都发下悲心大愿,都有近代眼光,与传统的中国佛教都有不同程度的背离倾向。然而这一切,恰恰促使他们之间的争辨更加激烈。其开端可追溯到1912年初,欧阳(欧阳渐的简称)和杨文会诸弟子李证刚、桂伯华、黎端甫等率先发起筹建全国性的“佛教会”,他们上书孙中山,获得孙中山亲笔批示鼓励。得意之下未免忘形,竟在该会宣言中公开斥骂僧尼,本来当时全国僧尼整体素质低下,被社会轻视也是不争的事实。振兴中国佛教要靠办新式佛教教育,僧人受九年新式佛教教育合格方有资格住持佛教也是杨文会的一贯主张;但杨文会措辞谨慎,公开场合下更加注意。欧阳等年盛气壮,一时冲动出口伤人,从此开启了中国近代缁(出家人)素(在家佛教徒)相争之端。由于僧尼的反击,欧阳他们的“佛教会”也实际上被迫“自动取消”。太虚既属僧伽,也是杨文会学生,与欧阳有同学之谊,当时既未参加欧阳他们的“佛教会”,而是自立“佛教协进会”,这就表明了他对欧阳等所为已有一定看法。至1920年,以支那内学院章程措辞不妥为导火线,他和欧阳的分歧逐渐公开化。
太虚和欧阳之间有意气之争,也有关系中国近代佛教路向的重大争论。后者中,首要的是自1923年启端的表面上是《大乘起信论》真伪之辨,首要的是自1923年启端的表面上是《大乘起信论》真伪之辨,实质上是独尊唯识还是兼弘中国大乘诸宗之争。太虚坚持《大乘起信论》是由印度马鸣所撰的传统说法,是因为该论所提出的真如缘起说中国除法相以外的传统佛教宗派的教理依据。该论如被证实是由中国人所撰,真如缘起论的根源性就会动摇,太虚早年提出的兼弘大乘八宗的主张就难以进一步推行。相反,欧阳及其门下不但说该论“伪”,而且提出内容与该论概括的佛教原理相同的《楞严经》是“伪作”,进而声称“《仁王》、(即《仁王护国般若经》)伪也,《梵网》伪也,”“《圆觉》伪也,《占察》伪为。”(吕徵《楞严百伪》)他们认为,正是由于以《起信论》和《楞严经》为代表的真如缘起论盛行,华严宗用它解释法界观,天台宗用它说明止观双修,禅宗引用它证明顿悟说,密宗依据它沟通显教。这种笼统模糊的确良弊病深入膏肓,使国人止步不前,不再深入探究更彻底清晰的佛法——唯识法相,使佛教在中国淹淹一息。很明显,他们考据的目的是证实唯有法相宗才是正法,其余中国佛教各宗派义理最多也不过是权宜方便的说教。他们对中国传统佛教的批评一定价值,法相唯识也的确是较彻底明晰的教义,它在唐代以后的衰落也确实与国人崇尚直观的思维模式,不大肯花气力探究思辨许多对人类极为重要的问题,如人的终级关怀,人生的根本意义,世界的本原,道德的形而上法则等习性有关。法相唯识学而且能够适合近代中国知识界与佛学界回应西文化挑战的需要,具有系统完整,条理严密,运动逻辑和实证方法推论等接近代科学与哲学理论的长处。太虚对法相唯识学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也是高度肯定的,他平生著述中专门阐释唯识学其经论者即达5厚册,50多篇,占总篇幅的六分之一强。欧阳等从理论上批评真如缘起的论据主要是依唯识论,心的真如是体,正智是用。而《起信论》说,真如好比衣服,正智好比香料,用香熏衣,衣便会香。这就是用自身之用施于自身之体。因而,正智能使心归本净实际上是一种无效的循环论证。对此,太虚撰写了《佛法总抉择谈》等多文,指出唯识与真如缘起的实质没有差别,歧异只在佛陀说法时的对象不同,口吻有别。因此,法相唯识不能自命为正法,贬其它各宗为偏法或邪门。他认为,在真如缘起类经论和法相唯识类经论中,双方的真如概念有广义和狭义的差别。前者广义,其所谓自性清净不仅指心的真如体(本质),有的时候也指心的清净相(外貌)和净化之用,这种清净相和净化作用是潜在的,是与本质同在的无烦恼的种子。因此读真如缘起类经论时要注意“真如”概念在不同上下文时的不同含义,不能断章取义。确实,中国古汉语字简义丰,同时容易导致意义含混。他认为,后者则狭义,体用分明。在叙说上,真如缘起论是“依体而彰用”,法相唯识论是“依用显体”,有着先后程序的不同,但双方的“真如”实义相合。如果不拿一方的狭义标准去衡量另一方的话,真如缘起论和法相唯识论并不相互妨碍,完全可以并行。如果《起信论》的教理站不住脚,那么非但《楞严》,其他有确切依据译自印度的同类经典如《楞伽经》、《华严经》是否也非偏即邪呢?看来,欧阳虽然否定中国传统佛学,便更深厚的中国传统——道必归于一尊,仍在他心灵深处作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