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莲花》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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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一](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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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来了,同时因为画的习作程序,是由浅入深,由点到面,由静到动;这时候,叔同作画,雪子就常常要脱去衣服,从半裸,到全裸;从单一的面部表情,到全身动态美的表达。
    
     由某一角度的表达,到全面的立体的表象;从写实的人体写生,到抽象的写神、写意、写情;这都要借自然人体作试验。
    
     起初,雪子以裸体让男人欣赏、复制,心里总是想哭。但是叔同说:
    
     “雪子,我们合作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模特儿——原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要她呢?在艺术的境界上,你只能存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求美的,而模特儿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人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又怎能看出自然美来?”
    
     “雪子,你既然学音乐,你就知道:音乐的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的共通精神,与其它艺术一样,都是写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你心里想,裸体是可耻的,便不能见人;你心里想,艺术是庄严的,你便感觉‘模特儿’也不卑贱。——但是,你对你的庄严工作,如动了凡心,神圣也会变为邪恶,神仙也会成为魔鬼。”
    
     “假如——男女之间,有了情感,美色当前,一个凡俗夫子,自难承受!”
    
     叔同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雪子,他的眼睛在画布上,一面记忆着雪子每一部位的明暗度,一面认真地用笔勾绘。
    
     雪子,虽然十九岁了,还没有经历过人世风险,但生理上、情感上,都已熟透。叔同了解她。第一回,她做得很不自然,背向着他,像撕羊皮似的,一块块把衣服撕下来。但三天过后,便做得很自然了,以后,更很大方了。她随时让叔同安排角度、衣着,和调配光线。她深知,西洋画家,大多成名于人体画,不像中国人,成就于山水鱼虫之属。这是两个世界的不同处。西方的画,多半是表现真实的人物,表现人类精神的冲力、野性和美感。惟有人体,才显出人类的爱和力、美和丑、邪恶和神圣。有人,世界上才有别的东西。
    
     中国画表现山水鱼虫,在人物禽兽上的表达则欠缺力量。日本画开始也循这条路走。但后来变为日本人的路,不西不中。看来很好笑,正如日本人的风俗人情一样,岛国的和服、木屐、艺妓,比中国更逊一筹;好像没有艺术。但是,他们在近代向油画进军,变了作风。
    
     中国画的山水,表现的是安静的人生,知足常乐,缺乏动力,赵子昂的马,看来没有西洋航海画上的水手更其英勇,令人感动。
    
     时间从容地消逝,除了作画,叔同与雪子也常常弄弄钢琴,有时叔同奏琴,雪子低唱;一曲终了,两人默然良久。
    
     “雪子,你想什么?”
    
     “叔同,你呢?”人类无论如何逃不开情感的罗网。无意中,雪子冲口叫一声“叔同”,而她的内心,该早已是没有樊篱了!
    
     “我想,我们如作戏。”叔同淡淡地说。
    
     “戏?”
    
     “戏剧!”叔同从沉思的境界里出来,“我想到一幕戏剧,我们刚才表演的一幕,正与谁的传记中一段相仿。我记不清了,是一个音乐家的一生,啊呀——贝多芬!他聋了耳朵,听不见声音,在大风雨之夜,沉醉在乐章里,按着琴键,他的爱人,那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我忘了名字——她站在一旁,风雨越来越大,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著名的‘暴风雨交响曲’!”

    
     “叔同,你什么都知道!”忽然,雪子兴奋得哭了,向前方冲两步,压在叔同的肩上。“请原谅我,我如此软弱!”
    
     “雪子!”叔同转过身,扶住她,“你很好,你是一个天生的画家朋友。没有天生的模特儿,可能就没有天才的画家!雪子,假如换一个平庸的、缺乏情感、没有知识的女性,你想,我的画,应该怎样?”
    
     这时候,双方都觉得情感在灵魂里鼓动,感到又惊又喜。
    
     ——雪子怕的是:叔同是中国人,终于他要回到他的祖国去;叔同,则受了母亲毕生的创痛,他不敢再去想象,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地位是如何地难堪!
    
     另一方面,惊喜的,是互相发现在艺术上能结合到如此情境的异性知己,因此,双方深深地吸引了。
    
     “雪子!”叔同好像想到什么,“我读过世界上许多名作,每一种名作都表达苦难世间的一面,而令人感受相等的痛苦,像《椿姬》、《悲惨世界》、《黑奴吁天录》,我忍不住想把书中人的情感发泄出来,心里才舒服些。但是,我不知如何去表达,我不知如何把他们的苦痛,表现给大多数人知道,去同情书中那些可怜的人。——今天,我们在这儿弹琴,当曲终时,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象到,我是不是可以去演戏,我不知有没有那方面的才能。我想去创办一个‘剧社’,集合我国留学的同学,来排演那些名著剧本,让那些苦难的人,借着我们的身体上台,雪子!我发现我们刚才好像在一幕剧情里,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