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说:“我要教育文涛,他也是我父亲的骨肉;我们献不得丑啊!”
他的心理很矛盾,他看到文涛在感觉上越发不成器的样儿,那一身不屑不羁,天下事没他份儿的轻松,他就恼!这使他更矛盾。他联想到贱妇人不会养出好胚儿来。好像遗传律决定了庶出的孩子,天生的狡黠,但有点灵性,可见根儿有点歪,不成器!
文涛呢,对他哥哥那种“老子天下第一”,不可犯侵的圣人牌位似的头脑,有几分烦,对于他那颗小心灵所处的环境来说,他哥哥的行为,对他是一种侮辱!他不予正视一眼。但他不矛盾,他玩世不恭地同他哥哥闹两党政治!
老实说,当父亲死后,家庭组织变化,他也觉察到,这个家,对他只是一袭破狐裘,他在家里是“正而不足,偏而有余”的。
尽管这一家人,人人都怀着一颗染色的心,在表面上倒还没有白热化。因为,处在那个时代,还没有“白热化”这个词儿。
责任、荣誉、孝悌,这三道紧脑箍,紧箍着文熙,他责无旁贷地做了他弟弟的启蒙师;他每天把文涛关在书房里坐两个钟头,对于学问,从开始,便以“哲学”灌给他这个稚龄的弟弟。从千字文、朱子家训、养性篇、黄石公素书,到论、孟、学、庸,乃至秦文、汉文、唐文……他都像填小鸭似地喂胀了文涛,他希望把他弟弟塑成个“经院式”的传道士,虽然他认定他不成功,他还是一心一德地,训练他服膺一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兄兄弟弟、夫夫妻妻的古老教条。
他对这个脑袋里生就“胡思乱想”的弟弟,所采取的教育态度,是“宁可严死,不可宽活”的;他深知“棒下出孝子,世乱见忠臣”的大道理,因此,他对文涛的行坐住卧,应对进退,都订了尺度。
但问题是,这个小家伙脑筋太自由了,对哥哥那一套多少有点不在乎。
而且,文熙的作风,在家里是一套,在外头,却又是一套;对自己,倒是宽而又宽的!
“你神气什么?”文涛有时候这么呕他一句,“爹才死了几天啊,你就管我了!我有娘呢!你为什么不管管自己?”
小家伙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古文观止》,眼里却瞄着他那瘦脸庄严的哥哥,心里在念着“大悲咒”!
“……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为什么咒儿都加上个“唵”呢,他想。但不知怎的,忽然又跳到:“哀,哀莫大于心死,悲,悲莫悲于无常,”黄石公素书里去了。然而还是留不住,滑了嘴,念到了滕王阁序:“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直到朱柏庐“鸡鸣即起”,这才管住他的舌头。而且,在“哀莫大于心死”那句上,已念出了声。
“你胡嚼的是什么经?”文熙觉得弟弟念走了腔,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调皮的家伙!看我不揍你的戒木!”
文涛呢,不屑地笑笑。文熙想:那双眼睛,不太大,但是有星火似的光!
“念对了又怎样?”文涛把书本一正:“‘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我怎么能知道这些鬼东西上头,说的哪家话呢?我念的,我自己不懂!”
但是,他还是大声念了起来,声音又高又亮,其实,那是对他哥哥的一种抗议。他的心,也许又去主持一个“灵魂的法会”去了!
“你哪,你念的书可不少!”他一面瞎七瞎八地念着,一面把眼投向文熙。他觉得他哥哥,有一种不可宽恕的罪行,“你对我们家里人哪,讨饭的人哪,靠我们吃饭的贫苦人哪,你总是摆出那副马脸算的啥?那张脸上哪有一丝书卷味呢?”末了,他哧哧地加了几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末了这句“鳏寡孤独”云云,那是他附加的。然后,他心里说:“穷人不喜爱你,你不及爹爹好!你整天‘周吴郑王’——除了跟我讲‘君子小人’,你野出去,哪天不吃喝玩乐,泡戏园儿,捧娘儿们,那就是书本里教你的?”
“哼!你呀,你以为我是你眼里的沙子,你肚子里的疙瘩,我怎么不知道!——你对我的娘,为什么没有你的娘好呢?你是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