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三](28)
时间:2007-10-02 18:22来源:佛教天地作者:陈慧剑 点击:
九月上旬,天还有点寒意,他事先告诉老友夏丐尊:他要到九华山朝圣,路上经过宁波,假使见见面,在宁波七塔寺,他也许挂两天单。
自决定后,他掮着一卷行李,由海道坐船,飘飘荡荡,到了宁波。下船后,天已黑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灯下,摇曳着纤长的身影。店面里的煤气灯光,偶尔掠过他被海风吹黑的面孔,不由得显出几分憔悴、苍黧。
他计划中是到七塔寺挂单,可是摸索到这座佛寺之后,谁知石水堂客铺已满,知客僧爱莫能助的表情,只有使他另觅栖止处。
出了七塔寺山门,他脸上两道淡眉深深锁着,高阔的额角,轻微地叠着几条皱纹。肩上的行李卷儿,在夜风下,更显得凄寒,令人感觉一股凄凉的气息。他脚上的芒鞋是麻织带孔儿的,灰大袍儿令人嗅到寂寞、空旷的滋味。
他摸索几座小庙,也遭了闭门羹。最后终于穿过几条小巷,择一个肮脏的小客栈安顿下来。
“小二哥!”进了店门,弘公向茶房打个问讯,“还有客铺吗?”
一个十多岁的小茶房,透过煤气灯,向门外一看,他几乎不能相信,来住宿的,竟是一个瘦兮兮,光着头的和尚。
“——唔,有是有一个房间,只是地下湿一些;是板床;师父要得吧?”
“好啊,好极了,阿弥陀佛!”
“那么我带你来。”
于是,店小二带他进了店门,转两个阴暗的墙角,找到一间没灯没火的小黑屋,把他塞进去。
“喏,这便是,师父。墙上有菜油灯,用水,厨房里有,方便啰!”
“好,好的。”弘公说。
说着,他摸到火柴,把灯点亮。
房间仅摆着一张床,还有半张小破桌,灯挂在墙上。几个蚊子嗡嗡地在脚底下钻来钻去。墙角里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
弘公把行李卷儿往床上一放,轻飘飘地,打开绳结,里面现出一条千补百衲被,被里儿由白色到灰色的过程,大约二十年。
他喘口气,搬过角落里破藤椅,两手端起,先向地下顿几顿,如果有臭虫什么的呢,坐上去少不得轧死。顿了之后,轻轻地坐了。
小客栈,原是没有帐子的,但不是说这里没有蚊虫。出乎人们的想象,已到深秋九月,蚊子却愈来愈多。
弘公晚上是不吃饭的。偏偏小茶房觉得欠缺什么,又踅回来,笑嘻嘻地说:
“和尚师父!你吃什么?”
“不,我没有吃晚餐的习惯。”笑呵呵地,声音在C调以下,低得比蚊虫高不了多少,但是极为清晰。而且使人了解他正在真诚地笑。之后,他轻轻地拍拍板床,先警告臭虫提前搬家,这才铺了行李,取了木屐,无声无息地摸到厨房。洗了脚,回来,便连衣歪在床上。这个当口,蚊虫成群地来了,弘公感觉有点什么刺痛,便用手向空中拂拂,扇扇。好像碰伤蚊虫,也要犯罪。也不知是否挥走那些小魔卒们,他便平静地睡了。
他一连住了两天小客栈——原因是七塔寺一直没空位子。这两天,他的生活被茶房明白了,原来他只吃早午两餐,而且每餐只用一道菜。这是一个穷困的和尚,小茶房总是这样看他。
“一个人,不做人;偏去剃头上庙!可能这个人从小便是没爹没娘?”平凡人的心里总是这样猜想。
等到第三天,弘公告别了小客栈,临走,除了会店钱,还笑嘻嘻地递给小茶房一份零钱。
“呀!这?——”小茶房不由得怔了怔,愣愣地看着他眼里的和尚,“还看不出来哩?”他想。没有说什么,便恭敬地接下钱,向弘公卑下地笑笑,弯腰把弘公送出门。
弘公出了客栈,一路直奔七塔寺,结果,这座著名的佛寺到底有空了。可是被分配到云水堂上,空位是有,床位却不比客栈高明。铺位是两层楼的。他侥幸地弄了个下舱,同四五十个游方的和尚挤至一道,一同打坐,一同打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