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莲花》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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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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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弘公本人,后来也说:“……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著者按:此指蔡丐因居士)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不过,他以后写的经,依然是若干年后佛学行人所无法比拟的。
     弘公每当写到经卷的尾部,落款时,都注了写经的时间、地点、写经人名氏。
     像《地藏经见闻利益品》便是落下“岁次析木(即丙寅)江州匡山寺沙门月臂书”。
     活在民国六十年代的人,如看到大师手写经卷的影印本,一定发现卷末所写的款格,都不一样,落的名号也不一样。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怕虚名的困扰,所以,他的辊名、别号,也多得到七十几个。第二,他住的寺多,事实上,他没有固定住在哪个寺里,他过的是一种合乎佛律的“云水生活”,到一个地方,便落一个地方的名字。何况他的身外物也不多,除了一肩破行李,和随身的经卷,便是赤脚芒鞋,挂单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寺院。
     即使那些珍贵的经卷,一旦离此而他去,他也把这些典籍供养给常住,等他到第二个地方,再重新整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出家后飘泊九年,从没有把哪个寺院,当作他的财产,当作他的命本;即使在温州城下寮,也只是“客乡”,暂住静修而已,一旦离开,此缘便了。
     到另一个寺,又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了,这正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态度,从未挂心于死后没有哀荣,生前没有场面。
     一个出家的人,一旦为家忙,释迦佛能说什么呢?弘公似乎注定他流浪式的命运,他在牯岭几个大寺里,都参些日子,在残冬酷寒以前,便再度回到杭州;这一次回杭州来,不是住在西湖招贤寺了,而是住在一个从没有住过的杭州清波门外城隍山常寂光寺。一到那里,便是“闭关”。这“闭关”呢,在事实上,也与一般比丘的关期不同,弘公闭关,只等于严律自己刻苦追求佛道而已。只要有缘迁单他处,也便随缘而去,并不因关期的限制,流作以寺为家。
     照道理,他住到招贤寺不是更好吗,那里是他的老友弘伞法师的寺。但是他不,他是一个云游的沙门,但又不同于一般云游的沙门;他处处闭关,但又不同于一般人的闭关;他有一种自己的学佛原则,使他形成一个性格突出与众不同的典型比丘,使他成为每个在家居士、出家比丘所崇敬与参学的榜样;便因这样,使僧界在那一度时间内,发生了心理上的清凉作用,使比丘的凡夫情境,顿时放下许多。即使三千年后,有人读到他的传记,研究过他的事迹,也会使“懦夫立、贪夫廉”;在比丘而言,更待何说?
     弘一与弘伞两位法师,连袂回到杭州,这时刚逢革命军北上,中国国民党内部潜伏着相对的势力。也正为“革命”这两个新鲜字,曾使中国人获得自由,年轻人获得理想;在北方,基督将冯玉祥见庙便拆,见佛像便毁;党内激烈分子,见和尚便要勒令还俗,见到寺庙,要改做学校、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也从这时开端。
     这正如“自由、自由!有许多罪恶,都假汝之名以行”一样,“革命”被廉价地利用,这两个字变成双锋的利刃,一面铲除罪恶,一面错斫真理。
     于是,在不明原委之下,“消除佛教”的议论,在江浙两地风行。
     这时候,灭佛教、驱僧尼、办学堂的高论,一旦从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从官府的衙门里发出布告,可糟了,使沪杭两地的佛教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紧张起来,这关乎佛徒全体的命运,如果一旦由当权者干下来,少不得“三武一宗”灾难重演。因此,在上海南京一带,已有印光、园瑛几位著名高僧与政府间交涉,呼吁奔走。
     ——当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宪法上已把“宗教信仰自由”的字样标明,要知道那个时代连“自由”真正的定义,人们还蒙蔽着;在目前来看,那个小风潮,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佛教的菩萨们,谁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机,势如“山雨欲来”。随着革命的风潮,在大江南北,处处寺宇,已有地方的土豪劣绅官僚,把佛菩萨搬家,硬改成洋学堂、看守所;像印光、园瑛、太虚、弘一这些当代的龙象,还能忍心坐视?
     在浙江方面,能面向“革命的知识分子”说话的,怕也只有弘一大师——李叔同先生了。
     对世间一切的应酬、来往,弘公视之如野火烧身,避之犹怕不及,但对这把野火要烧及佛头的把戏,便挺身出头了。在高级知识分子群里,他的朋友多,学生多。主张对和尚们大施冤狱的,其中也有那一班的朋辈。
     他在残冬前闭关于“常寂光寺”,本是继续他的苦行生涯,可是不到三个月,关外的世界,已乱成一团,便顾不得掩关的自我规律。在一九二七年(丁卯)二月底一天,首先在关中把分写各方面的信写好,交给浙师老友堵申甫居士,要他转发,并且在第二天出关,然后再开出一张会客的名单,请他们到寺里来,就“灭佛逐僧”问题,有所商谈。
     ——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看来,毁灭佛教的计划,当然不是局限于浙江一省。
     弘公所邀请的人物,主要的是地方国民党内重要负责人这一辈青年。
     在发给教育当局人物的信里,也竟有当代国学大师蔡元培,以及省教育界的官员——他的老朋友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这些知识分子,所指定要灭的目标,自然不是他们的朋友——弘一大师李叔同。他们要毁的、灭的,据说是形同废物的迷信寺庙和整天不事生产敲敲打打的和尚,这些人形同中国的“吉卜赛”,当然比“犹太人”还是不如的。这种号召,没有考虑到宗教信仰自由的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人类心灵问题,至于“基本人权则更没人管他了。这些“人权、信仰”自然是后来人们的事。那时候的人,不管是谁,都有权辱僧骂尼。
     和尚在中国人当中自然是“少数派”。何况他们实在软弱得没有资格成一个派。除了托托人,哀告哀告,抗议、请愿在当时是行不通的。否则杀头、毁寺,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