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怀
一九三四年的春天,甲戌新年弘公继续在草庵为青年僧侣们讲“戒”。似乎他每到一地,对出家僧侣,尽可能揭示“自律”的意义与精神。二月初,他便接到厦门南普陀寺常惺、会泉二位法师邀请,原希望以弘公的严肃与戒行,来整理闽南佛学院的僧伽教育,重振昔日的学风;谁知,弘公乍到旧地,寺中的旧友如芝峰、大醒诸法师已远涉异地,院里的青年学僧与执事们,也没有一位是相识的了。
初到这里,还看不出什么眉目,在感觉上,这里好像一团雾,叫人展不开视线。而且,此刻的弘一法师,已不是昔时的杭州师范李叔同先生了。他的精神已沉潜于自身的梵行,对处理人群的事,已与他的行为不相为谋。因此,他想不到要如何着手整理这一座佛学院,便在这里向僧侣们讲一次“盗戒”——养廉的方法,洁身自爱的要诀——然后潜居到后边山麓的“兜率陀院”。
对于僧界教育的现状,他没有放弃立场,只是叫你说不出的棘手感觉,使人觉得因缘无分。在另一方面,他却告诉他的法侣——瑞今法师,要创办一个教育青年僧侣的学苑,教育青年,应先从方寸之间,“养吾浩然之气”。换句话说,教育下一代,并不只在乎灌输他们的知识,主要的目的,乃在培养他们一股“正气”,在世间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卑污,不猥葸,不邪门;出世做一个自律律人的比丘,不带香火气,不落在贪欲里。于是,弘公告诉瑞师,这个教育青年僧的所在,赋予一个名称,叫“佛教养正院”。养正院的基本院训,应从“惜福、习劳、持戒、自尊”做起。——戒,也便是做人的基础条文,弘公教人、自教,中心是“戒”!从此瑞今法师肩起了这份重担,开始筹备“佛教养正院”;于是,南普陀寺,从三月间,便出现了一所年轻的僧侣学校!
弘一大师,则隐居在山后“晋水兰若”(即兜率陀院),因为他从上海新请到一部日本《大正藏经》,从事清校“戒律部”的文字,并且写了一篇《随机羯磨疏》的序文,对天津刻经处负责人徐蔚如居士,说了下面一番话。
弘公说:“‘随机羯磨’,目前流传的,有‘敦煌石室古写本’,‘旧宋藏版本’,‘高丽藏本’,‘宋藏本’,‘元、明藏,宋碛砂藏,清藏,明清别刊’等多种版本。可是宋、元各藏错脱极多,明藏校正,也有妄改;只有‘高丽藏’最为完备。天津徐蔚如居士参阅多种版本,互相考订,并以‘高丽藏’为主,采他藏之长。根据《道宣律师疏钞》及《灵芝记》为指引,历一年多,乃成此本,一正古本之误,便于初学人研究……功在万世。
“居士校刊典籍达二千卷,并以本书最精湛,此种扶衰振弊的功德,可说是伟大。今我(师自称)又检同日本大正藏详校,与旧宋、宋、元、明等藏,《南山疏钞》、《灵芝记》等文,详细审定,稍有修改,以全完璧,后学者读此书,应该感觉到难遇的幸运想!因宋元明诸藏中,此书伪误最多,错舛脱落,满纸皆是,既无法卒读,也只好掩卷叹息,束之高阁了;如无今天校订本,恐怕绝对没有人能读通此书了,南宋以后的律学没落,难道是这种因缘?
“我今天以奇缘,有幸读新校订本,真是欢喜万分,叹为稀有,并且愿尽未来际,誓舍身命,竭尽心力,广为发扬,更愿后来学人,读咏此书,珍如白璧,讲说流传,万世不息,使律学发扬光大,常耀人寰……”
弘公也正与一般沉潜于学术界中人一样,每次考订了一种佛经上的典籍或者发现了一种佛学上新的知识,便和他当初学音乐、学画时一样,当他纤长的双手,能流水般奏出“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李斯特”时,那种心灵上的欢欣,是无法形容的!
然而,在这座小兰若里隐居,却是过的“结夏生活”,从四月到七月的雨季,每天只是一餐,每餐一菜!(著者按:在印度因长夏雨多,比丘集团闭门修道,谓之“结夏”。)
我们借用一段儒家的话来描写他那淡泊宁静的苦行僧生活,便是孔子说:“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在这个时代,除了“住”,弘公比颜回高明;吃的、穿的,心情的光明洁净,恐怕颜回也要谦逊一番了。
结夏以后,弘公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涯(除了每天一饭,不出门,其它还是一样)。到八月间,他又研究另一种律家的著作——清初见月大师的《一梦漫言》。他为这本传记式的小书,兴奋得废寝忘食。因此,他在这本书上,加上自己的眉注,又把书里的经过,绘成地图,使后来人,能了解古人真正的亲身经历,兴起一种历历如绘的感觉,让他们明白见月大师这位高僧的一生。
弘公初读这部书时,以为是时下人写的一本“佛学散文”,谁知读后,才知是清初宝华山见月律师自述行脚的“小传”,真高兴极了,于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到底。当他读到感动人的地方,也曾为当年的见月律师流过无数次眼泪。读完,又作了“行脚图表”、“考舆图”和“眉批”。然后,再与原书地名对一遍,用粗线标定行脚路线。受戒以后的经过,没有标线,怕叫人猜乱了视觉。弄好,这算是读古人书的一点结果,从古人身上承受到一点东西!
也许,为了读《一梦漫言》的原故,或者弘公受到南山与见月两位古人的感染太深,在这一年,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他一直浸沉在见月律师的故事里。(著者按:见月大师,生于明,寂于清。)
起先是考订《羯磨疏》,从经目中,看到《一梦漫言》,一读之下,认为是缘深,便动心研究见月律师生平。他觉得——见月律师,一生对人对事,着眼一个“严”字,因此有些人认为他严得过火,欠缺人情!可是,弘公说:在这个世纪末的年代,一些所谓“善知识”,多无刚阳之气,没有古人的硬骨,动则同俗流,合俗污,却自道是“权巧方便”,“慈悲随俗”,陶醉自己。《一梦漫言》,正是时人灵魂病良方,出家人,该与世俗立一不同处,“我与见月律师”,所见相同!
于是,弘公对《漫言》一读再读,三读。校后又加以标点,注记。一天,在入梦前,追忆到见月老人遗事,发愿到华山拜“见月律师灵骨塔”。一念至此,枕边落泪如雨。他痛心于佛门不整,僧格委地,再过二十年,有着袈裟者,也是世间的盆景,聊备点缀而已!人心不洁,如水向东流,这样搞法,再过若干年,释迦牟尼佛的大门也只好宣布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