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的一天,弘公又特别叮咛莲师几件事。
这几件事,无非是准备圆寂后“助念”的交代。
但有两点,要妙莲法师特别注意的——
一、如在助念时,看到眼里流泪,这并不是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说,那是一种悲欣交集的情境所感。
二、当他的呼吸停顿,热度散尽时,送去火葬,身上只穿一条破旧的短裤。遗骸装龛时,要带四只小碗,准备垫在龛脚上,装水,别让蚂蚁昆虫爬上来。
——过了两天,弘公依然没有舍报,整天默念“阿弥陀佛”。
同时,他又为黄福海写一段纪念的话。
直到下午四点左右,端正地在桌上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法师。
他依然默念佛名。
“这个世界,我总要来。”他偶尔会说一两句这样的话,“释迦牟尼佛与我们这个世界有不尽的因缘,我们与未来的世界亦然。”
他说的话,多数时间只是妙莲法师一个人听着。
他要交代的话交代了,要料理的事料理完了,便放下一切外缘,不吃饭,不吃药;心里只是不绝如缕的佛号,伴着莲师清晰悦耳的助念声。
延到九月初四这天,晚间七点多种,弘公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莲师一看,弘公的神色,正是临终时的征兆,面容忽而泛红,忽而泛白;似乎有一颗伟大的灵魂,开始脱去它的躯壳。他轻轻地走到弘公身边,对着他耳边,低声说:
“弟子妙莲来助念!”
于是,莲师抑扬而缓慢的佛号在弘公的灵魂里起落了,接着是几个出家人,和在家的居士,参加念诵;声调是和缓的,舒徐的,像一首幽美的进行曲:“南——无——阿——弥——陀——佛——”
弘公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平静地右肋卧在床上,好像假寐,静听一曲美好的音乐。
助念的周期,遵守着他自己安排的程序,先念《普贤行愿品》,而后是正文,再后一点是“佛号”,末了便是“回向文”。
当助念的人,齐声念到“普利一切诸含识”时,清瘦的眼角上,汩汩地沁出泪光。
待八点敲过,莲师走到床边,细看弘公,已经“睡”去了。侧耳细听,再也听不出鼻息;便强忍着悲苦,虔诚念佛,直到深夜。夜静更深时,他让助念的人休息去了,自己这才轻轻关上晚晴室的窗户,然后锁起大师的房门。
这座养老院,如一座古城,荒凉、寂寞、安静。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但是弘公的寂灭,使世间千万颗心震落了!
第二天,天刚亮,养老院突然如一锅沸水,哭声、念佛声、呼嚎声,惊动了整个泉州城。
妙莲法师照弘公的吩咐,把他的身后事办好;惟有一点,不能满足的,凡是参加弘公“荼毗”的人们,都作诗作文、作联作偈,痛切地动员一切来悼祭他的圆寂。
这不仅在他身后如此闹他一番,并且在他圆寂之后若干年,还把他的著作、信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出来,把他的字画裱糊起来,把他的歌词曲谱收集起来,传之未来。竟把他当作苏格拉底、莎士比亚、荷马般地抬出来,使他身后又“备极哀荣”了。
弘一大师与李叔同——在我们新旧两代的中国,都留着音响,他在僧俗两界,都播散着光热!
他,竟走得这样沉默。
他生平只用“知识、苦行、品格”与乎多姿多彩的生命,向世界传播真理。
学他这些,已足够了!正如他的生命,是多方面的,犹如太阳的光,你猛一看,它灼人、刺眼,只是一种火焰般的白色。如果你用“分光仪”去看,它的颜色,是红、黄、蓝、青、绿、橙、紫……使你眼花缭乱,无法透视。
身后的事,几天便办完了。
助念、关窗、封龛、荼毗……
弘公的骨灰,分为两坛:一坛送到泉州承天寺的普同塔;另一坛送到开元寺的普同塔。
弘公一走,闽南这半边天,仿佛上了一层雾,太阳也没了光热。妙莲法师的心,比别人更灰黯。他与弘公的关系与别人究竟有些不同。虽然弘公的至交好友,法门侣弟,也不止他一个,但毕竟弘公的后事,是他一手承当。在这方面,他具备了法子和孝子两重身份。
等一切都过去了,吊祭弘公的远近人们也都星散了,几个伤心人,已越过那一阵剧烈的痛苦;妙莲法师忽地想起他临终前几天,给他那几个字。
那是农历九月初一的下午三点钟,弘公亲笔写的“悲欣交集”那四个字。
还有,在最后弘公遗留给他的手写《药师经》。
他从抽屉里翻出来,面对着它,默默地睇视很久。
他永远不会忘记,从弘一大师那里承受的一部分深刻的人生态度。因之,使他成为一个尊重人生价值的比丘僧。
弘一大师入灭,照当时情况说,是轰轰烈烈地震动了沦陷区里一些人。然而他离开人世,却是默默无闻的。他的死,在佛家所示现的修持工夫,并没有突出的表现。惟一值得人评论的,他只是“走”得比平常人洒脱、悠闲。照我们凡夫的说法,他对死非常看得开,放得下,无牵无挂,无痛无苦,他为自己安排了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