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公是一个外型如止水、心如盘石般的哲僧;但是,上天竟给他一副不甚结实的色身,随缘住世六十年,差不多没一年没病过;他的病,又是一种消耗性的“肺结核”、“支气管炎”,有时患“关节痛”,伤风感冒,成了座上客。虽然病魔缠了他一辈子,他还是把自己铸成中国历史上一个有地位的艺术家,中国佛教界一位高僧。
他让那些寿字、寿诗、寿词由法侣们去辑成专册,自己却跑到泉州乡下的福林寺,为的是夏天又来了,在福林寺“结夏安居”。
四月二十,弘公到了乡间福林寺。这所规模不小的禅院,像笼罩在佛陀的光里,顿时因为他的翩然而来,欣欣不已。
这里的住众,有他的法侣妙莲、传贯、怆痕,而泉州所属各县的法侣到这里来结夏的,也足够形成一次胜会。
他安居下来,便是息心念佛,一志于念佛三昧。他深深觉得,住世的日子,没有多久;当落日西沉时,它的光辉更形灿烂,不过,仪在那一瞬间,便带着鲜红的余韵,没入西山。
在这三个月结夏期中,他全心力向年轻的比丘们讲析律学,这是他精神的立脚点,在何时何地,对戒律的行持宣扬,都不遗余力。
除了讲律,他同时编定了自己的著作:《随讲别录》、《晚晴集》。又向同参道友演述“印光大师的行谊”。
讲到印光大师,弘公便抑止不住掀起他欢欣鼓舞的情绪,他把印公当作他的偶像,作为他行持的榜样;他也希望后来的僧界,还能出现一两个“印光”。
他讲印光大师的故事,神情是庄严的,谦逊的。
“哦!同参们!大师的巍巍盛德,不是我们所及的;但是学他,模仿他,是我们的权利。
“大师一生,有四大特色;我们应该牢记!
“第一:有一次,我到普陀山。那时他六十四岁了,照中国人的脑子衡量,他已是一个老人,可是什么事,都是他自己操劳。直到去年,他圆寂之前,在苏州灵岩山,已是中国佛学的泰斗,他还是每天抹桌、扫地、洗衣服、添灯油……
“第二:大师的衣食住行最简单,最粗劣;我在民国十三年朝普陀,亲近他七天,每天从早到晚,他一言一动,都看在我的眼里。他每天早餐,吃粥一大碗,无菜,已经吃了三十年。食后用舌头舐碗,到干净为止。到中午,吃饭一碗,大锅菜一碗,饭菜吃完,还是用舌舐碗,到干净无粒米残汤为止。——师与客人同桌,见有人碗里留饭粒,一定大声说:‘你有多大福气,这样糟蹋粮食,当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也学佛啊?……’同时,要有人以冷茶倒入痰盂,师也万声责备,毫不留情!
“第三:大师一生最重因果业报,遇人便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因果与业报是连锁的!世间人,能深明因果,社会上便没有强梁匪盗,人类的生活便有了安全的保障!大师一生,见何等人,都以因果律的真理痛切地告诉他们!
“第四:大师精通佛典,可是自己的行持与劝人学佛时,都以专修念佛法门相告。深一层的便说到念佛三昧。师的崇拜者何止千万人,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师绝不与他们讲高深哲理,只劝他们专心念佛,因此,那些人也全部奉行,不敢轻视念佛法门!——世间有许多东西,因为表象单纯,为人们所忽视。其实,世间没有一样单纯的东西。
“同参们!大师这四种特色,我们归结到‘勤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另外,大师一生过午不食,一生不做丛林住持,不剃度出家弟子,不蓄钱财,把肉身的‘我’,化为佛的‘法身我’,于是,他的光,便无所不照!我们要以他作榜样呀!能学他一点点也不错了!
“古今高僧,没一个不是一门深入,净严戒律的;世间一些朝秦暮楚,不拘小节的菩萨戒比丘,菩萨戒优婆塞们,想在历史上留一席地。恐怕是做不到的!——当时混混世人的眼睛是可以的,即使如此,也混不了几天,生命浮名,很快便如泡沫般幻灭!
“我说这些话,无非盼望年轻的同修中,多出几位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佛门代表人物,能多出这些人物,众生才能免于沉沦之苦!说这话时,我的心是苦的,而我们却又是如此不堪入目,好像人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向地狱之门进军;今天的僧道日非,叫人目不忍睹了。有些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望之一无道气——佛法真是陵夷到令人痛哭流涕了!身为一个僧迦的我们,都是其中一分子,也都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这时,我们真的应该醒醒了!真的应该不看金刚看佛面了!真的应该息心忏悔了!……”
弘公悲悲惨惨地说到这里,已经话不成声,泪流满面。听他讲的人也幽幽地抽泣起来!
这番披心沥血的话,讲在五月初。闽南的雨季,正在如泣如诉之时;山间整日濛落着一层白迷迷的水汽。
过了不多天,黄福海从这一区首邑石狮镇来了,这个年轻人,崇拜弘公的艺术成就过于崇拜他的卓绝梵行。
他从别人嘴里知道弘公从南安来了,便独自跑到福林寺来,这时是上午十点多,雨正疏落地飘。
在福林寺,他认识弘公的侍侣传贯法师。当时贯师在大殿里,看到黄居士来,便领他上楼,弘公正在楼上,凭着栏杆,手里捧着一本经,向着东面一个池塘远眺。
弘公见到黄居士来,便说:“噢!你来了,请会客室坐!”
他便顶了礼,走到右边一小间会客室里,一齐坐下。
“我近来身体还好。”弘公淡淡地说:“不咳嗽了,枇杷膏还没断。”
“法师,这里每天还要说法吗?”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