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公在会上,继续又说:他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之后,又到惠安、厦门、漳州,都是继续前愆,除了名闻,还是利养;除了利养,还是名闻;日常生活,总在名利之中。虽然在漳州乡下瑞竹岩住了两个月,但不久又到“祈保亭”(漳州东门外)冒充知识,受了许多善男信女供养,可说惭愧无地自容了……
最后,他把话沉痛地讲完,结论说:他出家以来,因为是无惭无愧,埋头造恶,所以到现在所做的事,大半支离破碎,不能圆满,这是份所当然!
他说:尤其在这一年,冒充善知识,太丢佛门的脸,别人可以原谅,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断不能马马虎虎过去。所以,他说:“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取消一切‘法师、律师’称号,将学人、侍者一律辞退,孑然一身,还我初服,这个或者亦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他决定要把自己隐埋起来,同时在信中告诉朋友,反复地说:自己要“落日西沉”了。
末了,他因对养正院同学,相处四年,依旧不能忘情,所以写下龚定庵的警句:“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以此作为临别赠言。他说:“我年纪老了,又没有道德学问,对养正院真是爱莫能助。”
在弘公讲经最影响闽南社会的高峰期,也正是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泉州防区司令钱东亮少将,以治军严,闻名于世;因为,他是战地司令,治世用重典,“嗜杀之名”不胫而走,由严而杀,汉奸宵小,不免无罪可赦,在杀无赦前提下,因此,社会对钱东亮以“阎王”看待。
不过,他对当时的“弘一和尚”,居然使泉州专区各县,视如生佛,感觉怀疑。他看不出一个和尚有什么特别处。当然,他也知道弘一法师是一个艺术界先辈,许多知识分子都套用吴稚晖的那句话:“李叔同能做个艺术家而不做,偏要去做和尚”,使一个军人的他,难以同情。
他以为和尚不能救国,已足够社会唾弃——他没有功夫想到信教自由的问题,与乎人权的尊严。他直觉地想到,要去看看弘一法师,想当面提出问题,考验他一下,他深恨那些迷失在香火缭绕下的人们,那是国家的不幸。
自他受命运一方面军职以来,不能见到弘一法师,是因为他太忙。再则,弘一法师也是神龙首尾难见。除此而外,他有一颗好奇的心,老百姓崇拜一个和尚,究竟看他的道理在哪里?
正巧,弘一大师从漳州回来不久,住在承天寺,司令部则扎在承天寺不远的一座庙里。他利用军事余暇的傍午,到承天寺,找到执事的和尚,说:
“我是钱东亮——要见弘一法师,通知一下,我们订个时间见面晤谈!”这位将军的意思别人不知道。但是,他突然降临在承天寺,使寺里的常住,吃了一惊。
这件事,由客堂广义法师承当下来。可是,他当时并没有告诉弘公,这是一件为难的事。全寺的僧侣,都觉得同“阎王”打交道,即使弘一法师也不合适。
广义法师与寺中的负责人,把这件事暂时压了下来。然而,过了两天,觉得压也不是办法,告诉弘一法师让他处理,或者能解决问题也未可知。
总之,这是件吉凶未卜的事。
钱少将走后,留下一片阴暗的黑影。
终于,由广义法师,当面在那间小寮房里,告诉弘公说:
“法师!钱旅长——钱东亮要会见您,可以吗?”
“嗯。”弘公低垂的眼皮,微微闪动。显然没有惊动他。
“他可能要同您讨论佛法!”
“好。”弘公抬起眼角,“请他明天上午九点来寺里,我们在客堂见面——”
“噢。法师?不过,钱旅长……”广义法师困惑地说。
“就这样,通知他们。”
出了弘公的寮房,广义法师把弘公约定的时间,通知钱东亮的随从参谋,请他明天——腊月初九上午九点,在承天寺,弘一法师候教。可是,他心里突然沉重起来。
太阳在残冬显得很温柔,在承天寺门外,钱东亮少将服装整严地走进山门。这是刚好上午九时正,他被寺里的僧人延进会客室,有一杯香茗招待他。会客室四壁,有几幅弘一法师的字,看来眼睛都会明亮——那样宁静自然,几乎不像一个和尚的手笔。
片刻,弘一大师由承天寺一个角落的寮房内,穿一身灰色僧衣走出来,神情肃穆。
院外,零零落落站着几个法师。
钱的参谋,则在承天寺的大殿上徘徊。
弘公进了会客室,钱东亮眼前突然拂进一个瘦长的人影,衣角飞扬,了无声响,安静地走入主位。钱少将不由自己地扶着桌子,弯弯腰。
“你是弘一法师?”他说。
“不敢当,我是弘一。”弘公低沉地说,那声音刚好落在钱的耳际。“——钱旅长?”
“是的,我是钱东亮!”钱抬起头,正视弘公一眼。
顿时,一股温谨森严的力量,逼人不敢仰视的氤氲罩住他,使他的满腔排他的积愤顿时熄灭了。他的眼翕然平视下来。
“久仰法师……”
“不敢。旅长对佛法上的问题,愿闻高见?”
“嗳,嗯。不过想见见法师,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钱谦逊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