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常法师与朽人同住,仁者宜先致函,陈谢一切耳。仁者来闽之期,似宜延缓。水路不通,旱路不便,且是间物价十分高昂,仁者现在若即来此出家,于事实上殊多困难。又前仁者来函所云,托代领“旅外证”(那是抗战时期的旅行证明文件),是教人妄语,有所未可;且领证亦非易事,故拟请仁者安心静候,以待时局稍定,再与性常法师商酌妥善进行之办法。请剃度师之事,即由性常法师负责,乞仁者无须预虑,仍暂就职业,以待时节因缘可也。
“前来书,所谓‘潜行出走’,朽人窃以为不可。若如是者,将来必不免纠葛,宜先向家属诸人陈明,至要至要!
“朽人出家以前,亦先向‘眷属’宣布。其它友人有潜行出走者,多无好果。若妻来寺寻觅,拟于当面自杀而迫喝之,将任其自杀欤?抑偕妻归家欤?此事不可不预虑及,慎之慎之!
“障人出家有大罪,今录《出家功德经》文如下(此依《南山行事钞》中引文写录)。经云:‘若为出家者,作留碍抑置,此人断佛种,诸恶集身,犹如大海,现得癞病,死入黑暗地狱,无有出期……’(以上为经文)。乞仁者以此经文为家族诸人译释之,或可消灭阻止之意也。(按:郁要出家,为家人力阻,因此想偷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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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人不久或移居他处,以后惠函仍寄永春,即可转送。时局多变化,暂时未能返泉州也。仁者在家之布衣及棉被,将来或须携之来闽,此间布价极昂,棉花尤昂,在家布衣可以染色而改制也……仅覆不宣。音启。”
前一封信写在七月中旬,后一封信则写在八月初四,为郁智朗居士的“出家大事”,弘公破例与他往返了七封信,最后决定他到闽南请高僧为其削发。
人们看到这两封信,便可推知当年的艺术家李叔同弃俗,是取得家人同意的。其次,可以看到,当时的弘一律师为郁智朗居士出家问题,设想的如何周到、细心。郁智朗是否出家,这都是次要的问题了。
在这封信里,弘公又特别提到他要“不久生西”的话。
在这一连串的书信中,七月二十九,弘公掩关圆满,决定在第二天见客。恰巧永春王梦惺居士已带一批道友到山上慕名相访,刚好山中小雨,七月三十,又是“地藏菩萨圣诞”,所以当晚弘公以“普劝净宗道侣兼持地藏经”为题,说了三十分钟佛法。这篇讲词由王梦惺居士笔录,写下来还不足二千字。从弘一大师历年来的讲演记录看,在永春所讲的,该是他一生中最简短的讲词。此时,在永春山中,他的色身已初步陷入了衰老,精神不继。
永春山中的冬天,远比泉州附近寒冷。但在七月间,南山境内洪濑灵应寺的主人定眉和和尚,已至诚邀请弘公去度岁。如今,秋已逐渐加深,弘公的体质也耐不了第二次山中的湿寒,所以决定到洪濑去。
因此,清理了著作,结束了蓬壶的山居,已到十月。性常法师则因为自身的修学,已先回泉州。侍侣工作,再度由传贯法师来山中接替。
十月八日下午,从山中到永春桃源殿,这里的居士已集中为弘公送别。第二天拂晓,弘公将要由水路乘船直驶洪濑。
住在永春东门郊野太平村中的李芳远,听他父亲说,弘一法师已离开蓬壶,第二天破晓便要离开永春,便在初九赶早起身,赶到渡头的木桩上,等着弘公的船过来。
这时——
江上浓雾弥漫,滔滔的碧浪,伸到远遥的山坳。直等了一个小时,芦花隙中,才突然露出一叶孤帆,从江面流过来。
刹那间,船驶近了,弘公在船上已见到站在桥上的少年李芳远,惊喜地站起来急念一声“阿弥陀佛”,声音充满了至情,使李芳远感动得浑身颤抖,便一面合十,跃身上了接近渡头的船。
李芳远这时已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弘公了。在这一年来,似乎有许多的“老迈”,加在这位老人身上。胡须几乎全白了,人显得更为枯瘦,虽然一双微合的眼晴,流着光华,溢露着霜后寒菊的孤傲,但毕竟是老了。
弘公在微笑中,拨动念珠念佛。那江上的情景,如八指头陀寄禅的名句“洞庭波送一僧来”那种境界中的江上孤僧;踏水而来;亦如他的书法,完美而清绝。
李芳远说:“法师什么时候再来永春?”
“——待来年机缘成熟时,当即重来。可是不能决定,或者那时已经到西方去了!”弘公悠然地回答。
“你将我送到哪里呢?”弘公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当年弘公在日光岩认识他,那时才十二岁啊!
“哦——送别!”李芳远忽然回想到弘公的名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那种凄凉、生离的滋味,溢上心头。
“再下面的冷水村,有个木渡桥,就在那里告别!”芳远说。
坐在弘公身边的传贯法师插口说:“贵村还太平吗?”
(此时,永春附近山间水涯,时有匪乱。)
“还算太平的。”李芳远说。
江上,水向下流,船在水上如离弦的箭。
江上一片无边的寂寞,船上的话声就此停止。
李芳远再想问什么,到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只面对着两个枯坐念佛的山僧,嚓嚓地拨着念珠,和着船底擦过水浅处小石子的呛呛声。
弘公闭了眼睛,浑然如同入定。
片刻间,冷水村的木桥已在望了,李芳远便起身向弘公说,要师为《天风堂遗稿》题序(该稿可能是芳远亡兄的遗作),弘公答应了。船已到桥头,于是芳远在匆忙间,向弘公道别,跳上河岸。再回头时,船已疾驶到江上的雾中,阴沉沉的天空,只有凄厉的晨鸦哀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