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他隐约地背出,他收藏的那幅字,那字里行间,透露着哲人的平淡与豪放。
顾一尘始终没有在佛理上皈依他。他们只是方外之交,他不像高文显他们。
本来,弘公仍旧想回到福林乡间,但未能掩关。因为抗日战争,已到最艰苦的关头。谁胜谁败,系之千钧一发。日本人,正在气焰高涨。厦门与泉州之间,随时有接火的可能。在泉州的佛界,以为弘一大师在乡间,消息不易传递,所以仍旧希望他在泉州来静养。
结果,在叶青眼居士以及温陵养老院诸居士请求下,决定三月二十五日动身回到泉州。依照过去的约定(按民国三十年大师在泉州开元寺时,叶请师驻锡温陵养老院),住在温陵养老院。并由觉圆法师、龚天发居士(龚是传贯法师俗家外甥)陪同前来。同时,挂单在福林寺的妙莲法师已代替传贯法师,侍随弘公(传贯法师因故未能来,此时,性常法师二度闭关)。妙莲法师是弘一大师最后一任侍侣——一位德行具足的法师,深为弘公所钦赞。
他们到泉州后,弘公住入“晚晴室”,妙莲法师一行,住在“华珍一二三室”。
到泉州后,各地仍有聘请弘公说法讲经的函件,均被谢绝。五月以后,写下《持非时食戒者应注意日中之时》
一文,界定了“过午不食”的时间定义。又在五月中旬,为福州怡山长庆寺,手书《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最后遗作。
七月初,永春王梦惺居士二度聘请弘公到永春宏法,并寄来旅费,为弘公婉谢,也将旅费寄回去了,一心在温陵养老院安居。
到中秋节这天,在开元寺尊胜院讲《八大人觉经》,由广义法师译闽南语。此时,他还保持着几十年来一贯轻微、沉重的腔调。可是更苍凉了。在那秋夜般萧寂的脸上,可以嗅出丝丝凄凉的伤感。
——这似乎是他在最后阶段,感叹经文的每个字,到今天真正地成了“经文”,而无人去理会它的本义。另一方面,在解义时,每说到人世的“苦空无常”,也不免令人感觉人生如朝露。
可是,听讲的人无论如何也测不透弘公的突然忧伤,究竟为的什么?
《八大人觉经》在两天内讲完。
同时他在私下里一直是叨念着,收拾着。
讲经停了一个星期,他又为两个同道写两幅大殿上的柱联。写字,已成了弘公的徽号。写给善男信女的“南无阿弥陀佛”与“经联”字幅,至少也有一万幅!
真有人怀疑着弘一大师要远游了;因为夏丐尊无时无刻不盼望弘公回到浙江的晚晴山房,去终此一生。但在这天(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妙莲法师说他发了烧,遍身不得劲儿。喏,这也是弘公的老病;没有人用心留意。第二天饮食照常,只是少吃些。
平时,他经常服用北京“同仁堂”的“枇杷膏”,他那种病,发时总要烧的;这正与他病时,要吞那种黑油油、甜兮兮的“枇杷膏”一样。
使人乐观的是:病后三天,他又替晋江中学的高中学生写了很多张“条幅”,这也无非是“阿弥陀佛”、“老实念佛”什么的。
二十六那天,突然把饭量跌落到半碗;这叫侍奉他的人们吃了一惊。但是,他还写字。他对写字,是献身的。他这一生,几乎就为那些看来软绵绵、活泼泼的字而活着。
二十七日,他宣布绝食,这与“甘地”的宣判绝食没有什么不同。有人怀疑他病重。拿药、请医生,他也不争辩什么。他还吃开水。
这一来,使人们真正地觉得弘一法师是病着;他是一个冷静、严肃的人。病,使他的伤感、忧郁,有了印证。
第二天清早,叫他的侍侣妙莲法师,要告诉他几句话。
“妙莲法师!”声音很低,很沉重。“你来!”
妙莲法师,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走到他的枕边。
“我相信您会好。”莲师幽幽地说。
“我会好?”枯瘦的脸上,浮着一片落日的余辉。“你期望我的病好?病好了,便怎么?”莲师被弘公这一问,便答不出所以然来。
“好与歹,是差不多的!”弘公转动一下身子,吉祥而卧。“你把笔墨准备着,有些话,记下来。”
莲师脸上还带着凄楚的笑,内心实在是忍受着一种煎熬。他把笔墨准备好。
“我说,你写。——写下我的留言。”
“您,您不会的!您……”莲师沉重地提起笔,心在震动。
“不会”——不会?”老人断续地,“你听清了。”
“是的,法师。”
“——我还没有命终以前,以及生命终了、死后,我的事——全由妙莲法师一人负责,其它任何人毋用干预。”弘公断续地说,叫妙莲法师用他的印,郑重地盖在遗言末端。
“我圆寂以后,照我的话做。我这个臭皮囊,处理的权利,全由你哩。莲师!请你照着世间最简单、最平凡、最不动人的场面安排。我没有享受那份‘死后哀荣’的心。一切祭吊,都让他们免了!”
大师说完,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
妙莲法师蹑着脚走出晚晴室,大约他已看出弘公不久于世间了,心头的悲哀,随着情感的浪潮起伏着。他亲近大师,足足有五年。弘公这一生,落得只是平淡、谦诚、恬静而已。这正如他的书法,他的思想,他主修的知识一样。从释迦牟尼以来,是独树一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