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五年后给马尼拉性愿上人的信中说:
“——去秋(民国三十年)方拟起程,变乱忽起,致负旅菲缁素诸公厚望,至用歉然。……”
这封信,寄于大师圆寂那一年初夏四月。如果不是日本人横行菲岛,也许他已游遍南洋了。
“法随缘住”,这是弘一大师学佛历程中体会出来的真理。万事都扭不过因缘,这虽然不是宿命,但因缘众生的业报,却有大大的关连。
南洋群岛去不成,实际上,去与不去,也没有肯定。这时泉州开元寺的会泉长老,已准备了一个结夏安居之地,请他去住。
世间,能令人感觉到人生之可贵,如会泉、性愿长老,在这方面,都使弘公感念尤深。
会泉上人,请弘公去“结夏安居”的地方,是厦门郊区的“中岩”。这里,也决定了结夏完毕,留待日后作长久潜修闭关之所。会泉上人,选定这块地方的幽静与足堪追忆的古迹!
中岩,是郑成功少年时读书的地方。岩中有老松数株,直升云表,环境清幽,苍古而僻静,但是房屋因为年久而失修。于是会泉上人先请弘公住在“万石岩”,等中岩修葺工程完了,再转居到这边来。
旧历三月十一,弘公与传贯法师便从普陀后山移居到万石岩。住到万石岩,便郑重地在厦门《佛教公论》上刊登一项启事,希望能避免一切往来。
在“释弘一启事”的文下,这样写着:
“余此次到南普陀,获亲近承事诸位长老,至用欢幸。近因旧疾复作(肺病)精神衰弱,颓唐不支,拟即移居他寺,习静养病,若有缁素过访,恕不晤谈;或有信件,亦未能裁答,失礼之罪,诸祈原谅!”
弘公希望启事一经登出来,便能断绝外在的纷扰,但事实呢,又不然。他刚到万石岩,“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的筹备会,又有事找他。
筹备会给他的文件,推崇“弘一法师”为音乐界名家,大会决议,聘请弘公谱制“运动大会歌”一首。
公文透过政府的关系,加上人情的通融,送到弘公关房,但被大师婉拒。
过了不久,筹备会再托人送来一首已谱好的“大会歌”,请弘公修改。这一次没有落空。
大会歌原词开头是——
“鼓声咚咚,军乐扬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弘公看了歌词,便觉得“地区”没有交代,前后没有连贯。便在上面改了几个字。经过他改过的歌词,变成——
“禾山苍苍(禾山,即厦门),鹭水荡荡;健儿身手,各献所长。……”
然后,又改正几小节欠悠扬的五线谱,交回大会筹备处。谱改后,经过乐队奏出来的音调,突然变得庄严而激昂了!
这一波刚过,驻锡在青岛湛山寺的倓虚老和尚,派寺中书记梦参法师,千里迢迢,由海道南下,带着倓老人的亲笔信,到厦门万石岩来了。
倓虚老和尚,特别请弘公到青岛——中国最洁净的都市——讲律结夏。从青岛到厦门,在海上要漂流六七天,倓老一片殷诚,使弘公再度放弃了中岩结夏的决定,在匆忙间,带着侍侣传贯、法侣仁开、圆拙三位法师,于旧历四月五日由海道北上。但是,他有三点要求告诉梦参法师,便是“不为人师,不要为他开欢迎会,不在报章发表新闻”。
从厦门动身,坐的是“太原轮”,经过上海,然后换船到青岛。可是,弘公事先并不知道船的行程,结果,他的老友夏丐尊虽在上海,却不知道他要经过上海。
因为到青岛去的事,已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这次到青岛,前后准备了七天,临上船时,他的全部行囊,是一个旧麻袋和一个小竹篓。
麻袋里,装的是一条旧夹被,一顶帐子;几件修补当枕头的衣服。藤箱里(即所谓小竹篓),则是几本重要佛学书籍。
临行前,法师居士们送来的果品,转送了岩中的工友。
在海上,飘浮了三天。船到上海,停了两天,九日改乘另一艘驶向青岛的轮船,旧历四月十一日上午九点多钟,在青岛码头上岸。
湛山的住持倓虚法师,已亲自率领一群法师居士们到码头去迎迓,这已使淡泊而远离世俗的弘公,感觉六神不靖,心中浮起了轻微的不安。等这一群人坐着汽车,回到湛山寺,山门里已排列着百余位僧众,在恭敬地等待他,瞻仰他。
在这次虔诚的欢迎行列里,火头僧法师在“弘一大师在湛山”一文中写得很细致。他写道:
“……车住了,车门开处,首先走下一位精神百倍,满面笑容的老和尚;我们都认识,那是倓虚法师。他老很敏捷地随手带住车门,接着第二个下来的,立刻,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余岁——其实已五十八岁了。
“细长的身材,穿着一身半旧夏布衣褂,外罩夏布海青,脚是光着,只穿着草鞋。虽然这时(青岛)天气还冷,但他并无畏寒的样。他苍白而瘦长的面部,虽然两颊下满生着短须,但掩不住那清秀神气与慈悲和蔼的幽雅姿态。
“他,我们虽没见过,但无疑地就是大名鼎鼎誉满中外,我们最敬佩和要欢迎的弘一律师了。他老很客气很安详,不肯先走,满面带着笑和倓虚法师谦让,结果还是他老先走。这时我们大众由倓虚法师一声招呼,便一齐向他问讯合掌致敬,他老在疾忙带笑还礼的当儿,便步履轻快地同着倓老走过去。这时我们大众……也蜂拥般集中在客堂阶下,向他老行欢迎的最敬礼(顶礼),他老仍是很客气地疾忙还礼,口里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劳动你们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