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漳州宏法的高峰过去。七月底,性常法师(性常法师于二十四年四月闭关于开元寺,此时已满三年出关。)已由泉州辗转到漳州,迎接弘公再回漳州。
在阴历九月初,途经安海,又在安海镇水心亭住下来,接受人们敦请讲经。在这里整整一个月,使小小的安海镇为他的来临而激荡。
这一年,在生活上虽然奔波劳碌,可是每到一地,都使知识分子与佛教界结合成一片,形成一种弘一法师的“季节”。
阴历十月中旬,回到泉州。继续前愿,振作精神,在清尘堂和光明寺,再讲《药师如来法门修持方法》,他自己依旧住在承天寺。
这时,驻锡承天寺的弘公,一天薄暮,黄昏苍茫,在房中焚香静坐,忽听广义法师说,有一位从前的学生要见他,问弘公:“要他进来吗?
“——学生?”弘公低声自言自语,“弹指间,二十年了。浙江师范的学生——是谁?”
“把灯点上,请他进来。”弘公说。
“奇怪?”广义法师侍随弘公,这是第二度了(师在承天寺时,由广义法师侍随),他没有见过弘公见客时,点过灯火。事实,他出家二十年,几乎没有为自己点过灯火啊。他的岁月,与太阳的光谱一样,每天清晨四点钟开始一天的行程,黄昏之前,在屋里静坐片入睡。可是,这一次是非常的意外。
其实呢,弘公已听说有一位学生在闽南做官。他想,假如有缘,他自己会来。
果然,安溪县长——石有纪,当一别二十年后,在泉州承天寺大殿右侧,花园尽头的一排矮屋里,见到他的老师了。
乍见之下,石居士觉得那个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和弘公对坐着,广义法师退了出去。
一僧一俗,对于如此飞逝的人生,都觉得太空洞,会面之后,也觉得太突然。年轻的,从十多岁,到了四十岁;老师呢,则由一个淡泊的教师,变为和尚,再由中年,变为一脸风霜的老僧。弘公已无法认清他学生的面目。
“老师!您——您老了?”
“唔,”弘公端详着学生。“有二十年哩。你贵姓啊?”
“我是石——石有纪。过去的老师、同学,如今已东零西散!”
“哦——石——有——纪?不是嘛——夏先生不久还殇了一个孙儿,他们的书店也被战火焚烧了。唉,石禅——晚年也不通顺。人生总是不如意的多。”
“是啊,老师。经校长已经逝世了呀!”
“子渊死了?”弘公惊问。这时少年时的石有纪在弘公心上重现了。
“去世有一年了。”石有纪说:“前年,我在上海见到夏师。唉,真想不到,人世一变以至于此!”
“我告诉过他们,人生一切都是空的!”在苍茫中,弘公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扬声呵呵长笑,在夜空间,如抑低的鹤唳。“经先生的书画,夏先生的文章,是永远不死的!”
夜,越坐越寒,这已是初冬,弘公穿一件浅灰色的罗汉衣,显得很单薄。
“您老人家冷吗?”石说。
“在闽南,比浙江天气温暖,出家以后,比出家前,身体看来好些。唉,人总是老了些。不过今年的身体,似乎比往年健旺,但不是说这便是健康。我不健康啊!”
“老师,请多保重。”
“唔。”弘公流露一丝微笑。
“天晚了,已快到十点,——以后,再来看您老人家。”
“啊,好。”
弘公立起身来。往事,在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叙谈里,重新复现在眼前,不过,如同冬夜的月光云影,显得辽远而浅淡。
弘公端着油灯,把他的学生送到小屋门口,看石有纪——安溪县长——消逝在初冬的夜幕下。
过了几天以后,石有纪在安溪接到弘公寄给他一副对联——是《华严经》的偈句。另有一幅字,写的是唐人诗句——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诗后,弘公写着:“录唐人诗一首,颇与仁者在承天寺相见情景相似……”读来,令人鼻酸,二十年把少年人催壮,中年人催老。
日后,石有纪每次到泉州,总要见见他的老师,弘公依旧把他当孩子看待。
石有纪走后,弘公被温陵养老院叶青眼居士请去讲经,这次听经的人,是院内的董事与老人。弘公讲的是“念佛法门”,由承天寺瑞今法师翻闽南语。这时,沦陷后厦门的法师,大半星散。
当十点左右院里的人齐集讲堂,钟声低叩,盘音三鸣,弘公走上讲台,准备为老人说“念佛因缘”,忽见听众中许多人无端地混乱起来,讲堂的沉静,被平白而来的气氛破坏了。
这时,叶青眼居士——弘公信仰者之一——正与一位身着军服的人寒喧,久久不见回位,而那位四十不到的军人,似乎来头不小,使叶青眼居士显得紧张而匆忙,忘了弘公说法,专心去应酬了。因此,讲堂的气氛,逐渐地混乱、冷落。弘公看在眼里,低声告诉瑞师说:“——现在,我们的讲演停止吧!对不住各位老人,请告诉他们。”说毕,弘公离席回到“华珍室”,准备收拾回承天寺去。瑞师被弘公突然而来的举动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