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隔不久,由于他的方外朋友多,他的出家法侣也相从如云;这使中间传播着不少关于身后的轶闻。
弘公圆寂前一年,曾给年轻的比丘律华一封信,告诉律华法师,那封信,要他慎重保存,留待他死后再看,这是别人无权知道的。
他圆寂时,律华法师也闻讯赶来悲悼。
为了要揭破这封信的神秘,他便在僻静处,慎重拆开弘公的信。
信是用粉纸信瓤,墨笔正楷写的:
“律华法师:朽人与仁者多生有缘,所以能与仁者长久相处,并且,在道行上,彼此都有所利益。朽人对仁者的善根夙慧,极其感佩。然朽人抚心自问,实万分不及其一。因此,朽人与仁者长久共住,能获得极大利益也。
“复次,妙莲法师,行持谨严,悲愿深切,为当代僧中罕见,且如朽人,心中敬彼如敬师长。惟朽人在世,恐世人疑妒,而不敢明言。
“今朽人已西归了,心中仍感悬念者,以仁者年龄太轻,如不亲近老诚有德的善知识,恐将退堕,故敢竭我愚诚,请仁者自今而后,与妙莲法师同住,并尽形寿,发心承侍,奉如师长,自称弟子,即使遭受恶辣责斥,亦甘之如饴,不可舍弃!”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和尚,给一个年刚弱冠的比丘的遗言。
信里的妙莲法师,是弘公的侍侣。
弘公与任何人的关系,都是在这种状况下建立的。
律华法师逐字读信,一字一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地感激老人的师情;当他与老人同住时,事实上,他认为弘一大师的冷漠、严厉、缺乏表情,都令人难以忍受。另外再加上一个妙莲法师恶声恶语,整天无情“棒喝”,几乎使他失去当和尚的勇气。
如果,世间也有所谓“哲人”,面对哲人,你一定会感觉“平淡无奇”。释迦牟尼、孔子、爱默森,都是这一类缺乏表情的典型人物。
这些所谓“圣贤”,他们的思想、言论、行为,往往为世人所不容;而不为世人所欢迎。但等到千百年后,他们的话,却成了后世的经典,他们的光辉,照彻人类灰黯的灵魂。
当弘公活着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律华法师与他共同生活时,不过崇拜他若干年前的风流文采。等到长期地接近他,这才发现他没有“文采”,更不“风流”;简直如同“槁木死灰”。整天除了“写经”、“念佛”、“静坐”,偶尔说两句话,全是前人的“迂腐”。
他为此而深感后悔。
他对弘公是“高山仰止”的。
并且,弘公讲话,毫无煽动性,又没有眉飞色舞的情态表达,而最大的缺点,则是他的话里竟无半句“警语”。他的舌头,又时常打结,以致他所讲的话,不是语不通畅,便是文字陈旧;全是千古以来流传的“子之迂言”。
“呵,仁者,我们要劳动,劳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能劳动的,能吃苦的人,才能担起大任!呵,我们的印光大师,活到八十岁了,还整天劳苦地洗衣,擦桌,扫地哩,我们的印光大师!”
提到印光大师,弘公全是“我们”的。
“呵,印光大师吃完饭,还用舌头把碗舐干净,深怕糟蹋了米粮,然后,再加开水冲过,吞下腹中。每天那两餐,全是一菜一饭——印光大师是过午不食的。
“印光大师同客人在桌上,客人要不爱惜米面,也同样要受到他的苛责;他会大声地吼:‘你呀,有多大的福气,如此糟蹋粮食,你知道不?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印光大师是什么人呀?
“我们要惜福!仁者,何必把福享尽了呢?留一点让你的朋友,你的子孙,你自己的来生享吧……”
诸如此类的家常话,最多也不过告诉人,要“深信因果”啊,“专心念佛”啊,“严持净戒”啊,“别作法师”啊!这些话还要他说吗?这些话古人说的太多了。
律华法师把这封信捧着,每一个活生生的字,都如那些老诚的话一样,蒸发着手心,照射着心灵。“哲人便是如此的,是不?”
平淡、冷静、庄严、谦诚,他——一个律华,二十来岁的和尚,怎能承受他——弘一大师如此的恭敬,关怀?
原来,哲人是一个最平凡、最最伟大的人类同情者。他的话,平淡无奇,与一切人毫无二样,不过他们永远遵从自己的箴言;但平凡的人,则浪费自己的箴言!
律华法师把信恭而敬之地给妙莲法师看了。
莲师捧着信,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双手把脸一蒙,嚎啕地失声啜泣起来。
“啊……恩……师……”
崇敬弘一大师的人,当然不只是妙莲、律华这几个出家人,在俗界,还有承传他艺术衣钵的弟子,和他少年时代的知交。这些人散在天涯海角,对他的圆寂消息,有的已在报上看到好几回了。在以前,他并没有圆寂,新闻是假的。
在这一年四月十六日,上海陈海量居士给他的朋友朱良春的信中,描写弘一大师的方外生活时,写道:
“弘一大师不轻易为人挥毫,昔年有一位政要赠师数百金,求题几个字,师不受金钱,也不写字。但是每见有德行操守的人,虽其人至穷至困,师则尝以墨宝相赠;若以势干,虽求半字也不可得。居士既酷爱师墨宝,容当为居士图。师年来谢绝各方通信,惟与二三有缘者,间通音讯。弟业障深重,过愆殊多,蒙师谆谆诱诲,慈悲摄护,愧弟无颜,有负师训。师具有神通,弟所深知,但师自秘,不愿人知。师尝言,弟前生为天台山老僧,今落风尘,良足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