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弘公深居在永春山里闭关。上海的一家晚报,突地刊出一段花边消息,说“遁迹空门二十年的音乐家、书法家、戏剧界先进——李息霜,于三十年十月二十九的夜里,在庆房‘圆寂’。那时侍者性常在侧,并遵嘱办理后事,从此一代艺术天才,终于殒落空门……”
这类消息,若干年前,在上海新闻纸上,大同小异地逐年几次。这几乎使弘一大师的在家朋友和出家法侣,着了慌。有的从遥远的重庆飞电吊唁,并追问圆寂情形,有的便亲自赶来奔丧。——这其中之一,便是开明书局编译所的夏丐尊,与上海美专教授刘质平。夏是他三十多年的知己,刘是弘公承传音乐的弟子。刘质平看到报上的噩耗,简直晕旋了!
结果呢,他来信说:宣布与外界隔绝通信,闭关著作,不知怎么落到新闻记者的耳里,变成关里圆寂。
这一次,是第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上海的日报,又同样地登出了弘一大师的新闻,这次惟一的不同,是“弘公圆寂在泉州”,侍者是妙莲法师。如此这般在虚无飘渺中,描写一番,末尾附上一张照片。如此衬起来,登在文化戏剧版。
这条新闻一出,关心他的人们,当然又吃惊一番。
但这一类新闻,你只能当它为新闻;而不能认它做事实。那个年头,一来是战火交错在中日战线的每个角落;再者,哪个人如在世间有了点浮名,时常被登出“讣闻”,也不算稀奇。那时记者们爱登谁就登谁,他们登人家死讯,只是为社会造一两条花边新闻。
这是阳历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八点多钟,夏丐尊先生,刚到开明编译所办公室才坐下,有一位管庶务的余先生笑嘻嘻地交给他一封信。说:“弘一法师又有挂号信来了!”这里的同事,都爱看弘一大师的信,所以弘公的信到,丐尊是公开看的。丐尊展开信,每个字都是活的,美的,真实的。
信很简单,寥寥的几个字:
“丐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迁化便是圆寂),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附录于后。”丐尊在迷惘间,呆了一呆,这种句子绝不像出于死人之笔。
然后再看偈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同这封信一样,同天也有一封信及四言偈,寄到美专刘质平手里。
这封信,平平淡淡,像一首平平淡淡的四言诗,不仅没有任何圆寂的痕迹,他所表达的,仅仅是“我要走了,留诗为赠”的小别意思。连互道珍重的话也没有说,这为何会死呢?
可是,信迹虽然近于谈禅;夏丐尊却相信,弘一大师的确是圆寂了。因为,他一生从无戏言。
不过他的死,能预先告诉他,就不能不令人暗暗地出奇。
弘一大师有病,是老病,不是三朝两日磨得倒的。假如说,因“念佛功深”而“预知时至”,遍向师友辞行,这倒足可相信。
不管如何,丐尊还是打了电报到泉州开元寺问问,结果呢?弘一大师于九月初四晚上,在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
丐尊证实了弘公已确实圆寂,因为突然死去一个至情、至性、至爱的方外朋友,觉得人生顿有所失;不禁万感交迸,泪如泉涌。他曾经因为弘公而素食,做一个学佛的居士;他在悲伤中感觉,弘公走得不仅自然,并且是有计划的。丐尊强抑着泪把信看完。
“……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正是弘一大师亲证之境。
正如禅宗学者形容佛性一样,这种境界是“光灼灼,园陀陀,活泼泼地……”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是见佛证果是什么呢?
至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则是写他们半生知己的友情境地。
不管天涯海角,只要弘一法师在这个世界上,丐尊断断忘不了他。
不久,另一位方外之交叶圣陶(即叶绍钧),为了悼念弘公的圆寂,特意把弘公给夏丐尊的四言偈,拿来解释一番,歌颂他一生丰富的生活。
他说:
“和尚临终的偈子,第二首后两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依我的看法,这是描绘他的生活,说明他生活的体验;他入世一场,经过种种,到临命终时,正当‘春满’‘月圆’……”
如果弘一大师在他的佛光里,看到他的朋友这样解释他的“偈语”,恐怕他会“微笑”一下,逗他的朋友一下机锋哩。原来这位朋友对于佛法,只能表同情,而不能相信,对于他自己,是一个永远“教宗堪慕信难起”的人。不能信佛,如何入于禅机?
弘公的偈语,很爽宜,很平淡;整个是一贯的,不能从中间腰斩。
佛意,斩不得的。
他交给妙莲法师的“悲欣交集”四个字,那位朋友,也解释一番。叶圣陶说:他以为那个“欣”字,该作“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又好好地死了,因此,欢喜满足,了无遗憾。”
这般解释,便是和尚的“悲欣交集”。
这话又怎么是弘一大师的意思呢?
弘公把“悲欣交集”交给他的法侣——妙莲法师,是告诉妙莲,他是决定“往生”了。“悲欣交集”是弘公当时临终的情境,是一种念佛见佛,一悲一喜的心情境界。不见佛的人,便不知道念佛也会起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