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是莲花》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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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四](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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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谁都知道的,在民国诞生不久,李叔同先生曾在《太平洋报》做过艺术副刊编缉。还有,他的油画、书法、金石、戏剧、音乐,全不是市井的卖字人、刻字匠、教书先生可以赶得上的。
 
     一直到后来,他忽然没了消息,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他已在西湖一个寺院做和尚。
 
     他游西湖时,曾看到过李叔同先生署名“息霜”的艺术遗产——印冢。后来,在夏丐尊为丰子恺的画集写的序文上,知道弘一大师就是李叔同先生。
 
     啊,原来弘一法师,便是李叔同先生!
 
     见到李叔同先生出家后的生活上种种文字,使这位卖文兼教书的作家叶绍钧,对弘一大师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当他与丰子恺见面时,不由自己地说:“喂!子恺,叔同先生嘛,有缘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他!”
 
     “好的,好的,有缘我同你去见见他。”提到这个“他”字,丰子恺的声调,便格外地庄重、低沉。好像他也被和尚传染了一样,这几句话,也说得像个和尚。
 
     同时令人兴奋的,在一封弘公给丰子恺的信里,竟然称他为“叶居士”,这使他受宠若惊。居士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号”,但是写在弘一法师的笔下,竟然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这更动了他见见出家后李叔同先生的念头。
    
   叶先生正在盘着心事,恍惚间,劈面忽然来了几辆黄包车。第一辆,也是最先的一辆,坐着一位高大的和尚。在上海,街上遇到个把出家人有何稀奇?车子过去了。第二辆车子呢,咦,坐着的,却是丰子恺!“子恺!子恺!”他迸出惊奇的呼唤。
 
     然而,这位画家却不回答他。同样地,一脸是惊奇的情绪,只望他猛猛地点一阵头。
 
     后面还有一辆车,他再留神一看,又是坐个和尚。车子滑得飞快,那个和尚的样子,似乎是仙风道骨。“啊,后边那个难道是李叔同先生?”他想。
 
     那个和尚,清癯的长脸,高阔的前额,颌下,留着几根疏落的髯。“果然,是他!”叶先生激动着,不时回头看那三辆越去越远的车篷后影。
 
     第二天,丰子恺给他的信来了,约他在星期天到“功德林”相见——见见李叔同先生。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叶先生带着许多种复杂的情绪,走上功德林的路,他无端地想到李叔同先生那种枯寂、苦行的念佛生涯。不知是怎么挨的。过去,他是艺术之宫的探宝人,深尝着世间一切况味,创造了他丰富的艺术生命。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和尚,他将何去何从?
 
     他与丰子恺约定在功德林会斋,这是一场欢迎弘一法师的斋宴。在未到功德林之前,他一个人是寂寞的,等到走上功德林楼上的扶梯,才知道他已一步步接近到这位方外高人。
 
     他被一个侍者引导,走进一间专为弘一法师准备的房里(那时他们称弘公为弘一法师)。有上十位的访客,已先他而到了。他们如同约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都带着恬静的笑容,站起来用亲切的表情欢迎他。
 
     靠窗的左首,光线比较明亮,那里站着一位和尚,嗬!那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的脸上,浮着稀有的圣洁的笑容,好似一面镜子被拂去灰尘一般。那两只细长的眼,藏着晶莹慈切的光。啊!访客们在一刹那间,都领会了弘一法师那种笑,那种默默无言的笑,是含着那么多的深意。
 
     夏丐尊先生见到叶先生来了,便引他走近弘一法师:“这位是弘一法师。这是叶绍钧先生!”
 
     不料,李叔同先生竟没有说话,望叶先生端详一瞬,脸上绽开一片灿烂的微笑,丐尊让他坐在法师身侧,他坐下,弘公也坐下,便悠然地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他想:大约数一颗念珠,便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只有那一串念珠嚓嚓的移动声,一屋人都在同一意境下谛听着无声的佛号,像一首幽美的乐曲在进行。原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约会!
 
     言语是多余的了。
 
     在座的,有弘公的挚友、学生,与他的崇拜者,在这人生难逢的顷刻,本应该有许多抒情的话要诉出来,然而,大家没一个人做声,这样坐下去,坐下去!
 
     秋阳在静默中爬出窗外,这一群——在中国的上海,都是有名人焉,他们默默地相聚而无言,真是美极了!妙极了!
 
     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也是李叔同先生的访客。
 
     “什么时光来上海?”其中有人问。
 
     “昨天。”和尚透出低微而大家都听得到的声响。
 
     “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一定的行踪。”和尚恬静地回答。
 
     “这一向好吧?”
 
     “好。……”
 
     全篇简洁的短句;但是听话的人,都觉得舒泰得很,因为在和尚口里所进出的简短语句里,全蘸满了情感;有如倾出整个的心灵。
 
     弘一法师过了十二点,是不吃饭的。
 
     这餐斋宴在十一点就开了。于是大家开始吃斋,有人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平淡的斋宴,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与弘一大师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