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四](9)
时间:2007-10-02 18:25来源:佛教天地作者:陈慧剑 点击:
这是一席奇妙的餐会。
昔日能说会讲的教授,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吹法螺振法鼓的哲学家,全像忘失了自己。大家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圣品的心理,看那双曾经弹奏过贝多芬、萧邦、柴可夫斯基的长手,挑起两三只青艳艳的豆荚,满怀欣喜地送入口里,细心地咀嚼,那种神情,真要令一些肉食的凡夫俗子们惭煞!
“这碟子里是酱油不?”和尚说,在场的,只有李叔同先生是和尚。
“嗯。”有一位先生肯定,便把碟子移到弘公面前。
“不,”和尚说,“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那是内山完造先生。
果然,内山完造先生道了谢,要了酱油去。日本人为何没有说话,而把要酱油的意念表达出来,没有人看出来。
这时,接下去便是哲学家李石岑说道:“关于我们人类生命探讨的问题,能请您发表一点意见吗?”李的哲学著作,已在国内负有盛名。
“惭愧!”和尚庄严而恭敬地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可能是真的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要说他“没有研究”,岂不是损人?然而,这位艺术家的和尚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没人怀疑,但是,又没有人不怀疑。和尚一心持戒,一心念佛,一意学佛,哪有功夫搞“形而下的形上学”呢?或许,他满怀谦虚?
叶先生研究和尚已入佳境;他这时从侧面开始看弘一大师疏落的胡子,以及眼角边细致的纹,口边微漩的涡,出神很久。
他觉得李叔同——弘一法师,像一座青翠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及。
饭后,和尚说:“现在我们去看印光大师,愿意去的我们一同去!”提到印光大师,和尚的眼睛突然神光灿烂了,好像他要领着在座的人们去见活菩萨一般。
印光大师,在座人们的耳朵里,不少人听到过。他是当代佛学大师,想去见他的人,当然不少。
“我们这就走吧!”弘公说。于是大家便鱼贯地出了功德林大门,和尚拔脚便走,大家看李叔同先生走了,便七零八落地跟上去。和尚是瘦长个儿,走起来好像没有负荷似的,他赤着足,穿一双透孔的行脚僧鞋,轻飘飘地快捷地走在一群人前面。
和尚的前半生——李叔同先生的时代,可说是“文采风流”;现在的弘一大师,他的行止坐卧,却是自然而谨严的戒律行为。夏丐尊先生说过,和尚是为了中国佛门戒律委地而持律的,所以他的戒律生活极其严肃,在他生活上的一言一笑,无不动念子戒律原则;可是,持戒如不到意念纯青,不由外铄的境地,是不能令人感觉他一切的行径,都是出乎天性!
看起来,出家越久,他便越像一座清静的古寺,湖山的画影,天空的行云,悠然自得,忿意全消,万念俱尽,他把万物划出心地之外。这是一种何等超人的生活方式?
到了新闸路的太平寺,这里正在做佛事,那些吹打乐器家伙的人们,以为吊客来了,正预备吹吹打打,迎接一番。但偶然发现这群人里有一位和尚,这群人向这座寺里所要访问的印光大师,也是和尚,便泄了气,放下家伙。
这时有个侍者到里面去通报,于是弘一法师便乘机从身上带着的包袱里,拿出海青和袈裟,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穿上,眉宇间,异常神圣庄严。
侍者进去,在靠街这边的寮房里,正有一位魁梧高大的和尚,刚洗过脸;他的背部微微伛偻——那便是印光大师了!
弘一法师第一个先进去,见了印光大师伏地便拜,这种如崩山的膜拜动作,首先令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在佛门中居然还有比弘一大师更高深的和尚,要令李叔同先生也要俯伏下拜;而弘公那种不顾地下灰尘,如视无物地拜的动作,极其美妙;那是由合掌、伏身、起身,再合掌的冉冉地虔敬过程,令人感觉李叔同先生是如何地敬人敬事。
印光大师的皮肤是红褐色的,头顶已全秃,光亮而硕大;在宽大的额角下,两道浓重的眉,覆着一双光芒、严厉的大眼。眼睛看人时,如同戴着眼镜,从玻璃镜片上射出的光,极其锐利。他的嘴唇微瘪,下巴宽阔;是典型的北方人——北方和尚。年纪大约有六十岁!
弘一法师拜过以后,便坐在印光大师一侧。
啊!一个苍松古柏,一个山明水秀,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弘一法师说话了:“这……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的看过禅宗语录,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请慈悲开示!”弘公是合掌、低声请求的!
“嗯,看语录,看哪一家语录?”印光大师声音很粗厉,很深沉。
“是这一位居士看过的!”弘公指哲学家李石岑。
“……是!”李石岑先生接着说:“语录是看过一些,只是没有专门研究哪一家的,但对唯识的义理,曾经少少涉猎过。”
“噢?”印光大师大眼一睁,严厉的光,突然向四周环射。“学佛嘛,问题是先要得到益处,光是嘴里说说,笔下写写,是没道理的!人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那危险太大……有人说,念佛是迷信,我问你,世上哪一种东西不迷信?”印光大师声音越说越厉,厉声里还带着呵责的棒喝;不管在座是什么人,他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很奇怪,在座的,并没有一个人面有愠色。